冬天的乡村是非常富有的。老家里,吃的东西样样都有。山芋、大葱、白菜、菠菜、卷心菜、黄花菜。还有芋艿、大蒜、萝卜。萝卜有白萝卜、红萝卜,还有红皮白萝卜。该有的都有了。然而东西太多了也是一件烦恼事,比如山芋,母亲为了山芋们的越冬,就用花袋一层层包好后藏在灶间柴垛里。那地方比较暖和,气温落差也小,便于保存。但有些菜只能在田里越冬。比如青菜,我们吃的青菜都是露天的青菜,是当场去母亲的菜园里挑的,从来没有挑好后墙角放几天的事情。
这些露天青菜,便是霜打的青菜。霜打的青菜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像大地上开出的一朵矮脚的绿色花朵,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菜叶不再上扬,都打卷了,青白相间的颜色全部收拢了,钝得像一块破碎的绿布。菜板裸露在外,白乎乎,绿茫茫,成了绿布中灰溜溜的白点。那些菜茎也没有了力气,托不住菜叶似的,都歪斜着身体。一棵菜就是一棵耷拉的草,没有了生龙活虎的气势。那时想:霜啊,实在厉害,可以使人锁头缩颈,可以使菜垂头丧气。
可霜来自云端,此时撒落大地,却是天上地下连接一气的最好时节。
霜是白白的,落在青菜上的霜也是白白的,白得有点亮晶晶的样子。
中午了,三妹烧好所有的菜,转身问大家,还要烧啥菜吗?大家异口同声:青菜!问烧多少?我们也是一同回答,一锅子!母亲笑了,又不是饿死鬼投胎,烧这么多做啥?下个星期来还可以吃的。大家没有跟母亲还价,也没有顺着她的意思说烧少点,而是拔脚就往宅前母亲的菜园里跑,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拿着菜刀,有的拿着布袋,还有的拿着畚箕。母亲一看这架势,也就不说了,笑笑:去挑吧!
青菜都是亲手挑拣的自家青菜,所以都是卖相最好、个头最大的。挑来的青菜放了一场地,大家开始切根剥叶,剥好后放满了一篮子。叶放一头,茎放一头,洗好后又用水冲洗了一下。毫无疑问,大家都喜欢吃炒青菜。油锅热了,有点小冒烟,三妹将青菜倒入锅中,加了点盐,铲刀翻转不停,待菜叶菜茎菜根全都亮晶晶了,放一点清水,盖上锅盖,再烧煮五六分钟后就起锅、盛碗,端到八仙桌上。其时,所有的筷子一起伸向青菜,大家都说好吃,好吃。
烧好的青菜颜色好看,青绿分明,又水灵,与田里摘上来的完全不一样。青菜的干和叶软绵绵的,特别柔顺,到嘴里一抿就酥,嘴是不需要砸吧的,入喉又快又爽。这菜还是甜津津的。它甜得非常纯净天然,像是霜的结晶的味道,感觉是菜叶里流出来的,是从干茎里透出来的。吃到这种真正的甜而不腻,是会马上开心到心里的。
早几年,大家感觉清炒是霜打青菜最好的吃法,后来又觉得放几片剥开的大蒜能够增加青菜透亮的颜色,激起食欲。加蒜的青菜蒜味直冲鼻子,流行了好一阵子,但家里部分女性不喜欢,就罢了。近几年,大家觉得放几片辣椒比放大蒜要好,在绿油油中看见几片鲜红的颜色,悦目,吃点辣可以除湿气,对身体有好处,所以不但放了,而且越放越多了。不过,最近几次回家,炒青菜时又什么都不放了。两个字,清炒。为什么?三妹说,青菜清炒,就吃老天爷送给我们的味道。
老天爷给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味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年里,吃到最多的确实不是霜打的青菜,所以总是不大对胃口,也不对心思。那些不到霜打时令的青菜,烧熟后菜板硬邦邦,很容易就烧黄了颜色,且没有甜味,甚至颇有点苦涩。有人为了使青菜有点甜,加一点糖甚至加糖水,蔬菜依旧不甜,汤水反而甜了。别人的就是别人的,青菜的甜里掺不进其他,也是蛮执拗的。
突然想起古人“不时不食”的闲话来,他们知道“不时”的东西一定不好吃,所以请大家“不食”。反过来说,“到时”就有了味道了,所以要“食”。道理非常浅显,可浅显的道理,大家非要自己充分体验比较了才信。吃霜打的青菜是一个例证,这样的事,在蔬菜的世界是很多的。
因为忙,冬日只有周六才可以去老家吃霜打的青菜。那天下班我骑车回自己家,路见农家老人蹲在桥边卖蔬菜,一眼就看见一摊子青菜,看见夕阳的光彩还在青菜的叶面上跳跃着,就像是看见了老家的青菜,心有所动。老人看见了对我笑笑,问:弟弟,买点青菜回去,哪能?我停下脚步,也不问价钱多少,就要了。老人轻手轻脚,给了我足够一家子吃一顿的青菜。我递钱给他,他满脸笑容,我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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