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们那个靠近大海的小山村还算是比较热闹的,村里有不少年轻人和童年伙伴,尤其是放暑假和寒假的时候,在外面上学念书的人都回到了村里,即便是再苦再累的年月,小小的山村里也飘荡着年轻人的歌声和欢笑声;从村口通往外面的乡村大道上,也总能看到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挥舞着长鞭,赶着骡马大车,往谷场上运送麦垛和玉米垛,或者往田野上运送肥料的景象。大车应和着响鞭驶过去了,一路上撒下了青年男女铃儿般的嬉笑声。
那时候,我也经常和村中几位要好的伙伴一起,站在家乡高高的山巅上,甚至攀爬到山顶的那些高大的、结满松塔的松树上,遥望远方的天空和天空下蓝得耀眼的海角。我喜欢看那隐隐约约的、总是看不到尽头的海平线,喜欢看在海面上缓缓移动着的白色帆影……
有时候,我们也沿着丛林和芦花飞舞的山道,在暴风雨里骄傲地奔跑,“哟嗬嗬……”地高声呼叫,一边奔跑和呼叫,一边挥动着草帽和脱下的衣服,每一个小小少年,仿佛都怀着一颗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心。当夏日的骤雨过去之后,天地间一片澄净,美丽的彩虹升起在山那边,大海上有大团大团的白云在翻涌、舒卷,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在推动着白色的群山。
那些年月里,故乡胶东半岛上的日子还比较艰辛和贫困,我们这一茬少年又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却经常要为衣食发愁,被饥饿折磨着。感谢故乡大地的恩赐,田野里、河溪中、树木上,无论是野菜、野果、榆钱儿、植物的块根和嫩茎,还是偶尔从树巢上掏到的鸟蛋、在草丛里捡到的野鹌鹑蛋、从田鼠的地洞里挖到的粮食、从河溪里摸到的鱼虾,还有生产队里尚未成熟的瓜果、豌豆、花生、玉米和麦穗……只要是能塞进嘴里的东西,都在喂养着我、滋育着我。我也分明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地成长,我的身高,我的体重,我的肺活量,都在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我就像从冻土地上苏醒过来的冬小麦一样,正在顽强地返青、拔节和抽穗,即将脱颖而出。而且,我的头脑中也开始拥有了一些奇怪的想法——夸大一点说,就是已经隐约地怀有某些幻想和抱负了。
当时,我已经读过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还读过一本不太完整的艾芜的小说《南行记》。我牢牢地记住了书里的这些话:“生活条件越是困难,我就觉得自己越发坚强。人是在不断反抗周围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脚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
还有孟子的那段励志的名言,我也时常默默念叨过,安慰着自己少年的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也就是在这样的年月里的一个暑假里,我在家乡小镇的供销社里,买到了一本薄薄的、定价只有一毛多的儿童小说——白桦先生的《小溪奔向海洋》。和现在的书籍相比,那时候书的定价真是便宜,一套四卷本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也只要三四块钱。但即使再便宜,我也总是囊中羞涩,只能偶尔买一两本价格最低的“解解馋”。其实,那个时候也没有更多的书供你购买和挑选。《小溪奔向海洋》只是一篇短篇小说,印成书也只有薄薄的四十页,搁在今天,是不可能印成一本单行本的。然而那时候竟然就能印成一本美丽的书,并且是由著名画家董辰生画的彩色封面,还有十几幅生动的黑白插图。
就是这本薄薄的小书,真的如同一条明亮的、奔流不息的小溪,把我的心从家乡的村庄和田野上,从家乡清清的小河边和河边青色的山坡上,引向了远方辽阔的海洋……
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名叫顾杰的苦孩子,只有十三岁,却由贺龙将军亲自批准,加入了八路军赫赫有名的一二〇师,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八路”,从此走上了为人类求解放、为中华民族争取独立和自由的革命道路,并且在一次次执行任务中磨练了意志、增长了智慧,最终成长为一名杰出的战士。
白桦先生不愧为一位优秀的抒情诗人,他的这篇小说字里行间流淌着美丽的诗意,散发着浓浓的抒情气息。在小说一开头,他先向读者提出了一个问题:“谁知道江河是怎么形成的吗?”
接着,他用一段优美的散文诗般的语句,回答了这个问题:
“其实,所有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江河,在开始的时候,仅仅是些清净、冰冷的泉水,集聚在一起,在坡度比较大的山谷里活泼起来,形成幼小的江河——溪水,她欢歌跳跃,横冲直撞,爱怎么流就怎么流,花费了很多精力,走了数不清的冤枉路,那么曲折,几乎每一步都有一个弯儿。后来,有许多小溪找到了共同的方向,道路就越来越直了,成了江河,看起来变得庄重了,沉默了,拘谨了,但她却有了不可阻挡的力量,坚定不移地前进着,前进着,奔向海洋,奔向太阳……”
三十多年前,当我坐在故乡村东小河边的一个高高的瓜棚上,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时,眼前的一条清亮的河水,正在哗哗地奔向远方;我甚至还隐隐地听到了,在不远的远方,在大山的那边,辽阔的大海正在涌动着不息的潮声,好像是在召唤着我向她奔去……那一瞬间,我的眼里无声地噙满了青春的泪水。
这段美丽的文字,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忘记。在《小溪奔向海洋》的故事最后,作家写到了1977年夏天的一幕:那位在战争烽火中百炼成钢的的小八路顾杰,已经成为我军的一位高级指挥员、一位赫赫有名的军长,他正在万里长江上指挥着一场武装泅渡和登陆演习,而这时候,曾经把他扶上战马、一步步引领他成长起来的贺老总,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小说结尾的句子是:
“我清楚地看见,大江的水流沉默而庄重,但她有了不可阻挡的力量,坚定不移地前进着,前进着,奔向海洋,奔向太阳……”
回忆起坐在故乡的瓜棚上,陶醉地读着这本小说的情景,当时的天气、环境、小河的流水声、田野上的云影,还有自己双眸湿润、心跳加快的感受,都历历如在眼前重现。
我当时也曾想象过,自己就像故乡的一条小溪,正在积攒着一点一滴的水珠和奔流向前的力量。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也将绕过小小的村庄边缘,绕过青青的山坡脚下,穿过那些幽深的、茂密的苇草和倒伏下来的树丛的阻拦,甚至冲过河流中间那些大石头,一直向前奔流、奔流,奔向自己的海洋和太阳!
我相信,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个如此美好和值得回味的时刻:朝气浩荡,壮志凌云,情不自禁地会为自己远大的抱负而感动,甚至也幻想着踏上为美好的理想而奋斗的旅程,哪怕是苦一些、累一些,流汗、流泪、流血,也在所不辞、无怨无悔,并且也憧憬和期待着终有一天,会有一双温柔而明亮的眼睛,在远方等待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然后和我一道前行……
此刻,回忆起这个夏天的这段经历,我也不由想到了另外两位十来岁的少年的故事。1827年春天,一个玫瑰色的黄昏,两位浪漫的俄国少年:十四岁的赫尔岑和他的挚友、十三岁的奥格辽夫,相约着来到莫斯科郊外的麻雀山上。面对着正在渐渐西逝的太阳,这一对少年伙伴心潮澎湃,默默在心中发誓:要为各自所选定的理想奋斗到底,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若干年后,赫尔岑成了俄国著名的社会哲学家、政论家和文学家;奥格辽夫成了著名的民主主义革命家和诗人。有一天,当他们回想起少年时代的这个黄昏,赫尔岑仍然禁不住热泪盈眶。“不必再说什么了,”他这样写道,“我们的整个一生,可以为它作证……”
啊,小溪奔向海洋,这是一个多么坚定、庄严和美好的目标啊!——我能做到吗?坐在故乡的小河边,我曾这样问过自己。
一位童话家说过,小溪流有一支不知疲倦的、永远也唱不完的歌;当小溪流汇入了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巨大的海洋也在唱着小小溪流的歌:永远不停息,永远向着远方……
果然,就在读过《小溪奔向海洋》这本小书之后不久的日子里,我毅然告别了故乡,朝着自己憧憬的明天奔去了。那时候,我似乎已经懂得了,我应该怎样去好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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