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次,我到工兵分队采访,虽然一早就出发,可到达时还是过了午饭的点。教导员自己也没吃饭等着我。我和教导员进饭堂时,他正背身拖地,仔细而用力。察觉出后面有人来,就顺势让开一条道,好让我们过去。“拖得这么勤?一会儿还会脏的。”教导员跟他打招呼。“哦。”他停下来,直起身子,憨厚地说:“教导员好。”显然,他刚才并没有意识到后面的人是教导员。又说,“再脏了就再拖。”“你这个王乐成,真是闲不住。”教导员转身准备给我介绍他,他却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因惊讶而吞吐:“排——长——”穿着油腻的迷彩服,脸庞的皮肤粗粝而坚硬,头发因稀疏而愈显得每一根都孑然挺立,背也微微驼了,乍看去,他并不比教导员年轻。我终于确定,他就是王乐成,8年前我带过的那个新兵。往日情景近在眼前,我清楚地记得他机灵活泼的模样。
“为啥来当兵?”“说实话还是说大话?”“实话怎么说?大话又怎么说?”“实话是体验一下生活,大话是报效国家。”“打算长干么?”“长干,怎么可能?两年后我还要回去继续读大三呢。”他对自己的生活有着清晰而可行的规划,并坦诚地对我说,毕业后要用一年时间去旅游,还说要在文化公司打工积累创业经验,更说将来要开自己的公司。他想得那么远,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他能正上着大二来当兵,在当时,也是不同寻常的选择。我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说俏皮话,也不是因为他在每一次活动中都自告奋勇,而是因为就算是来体验生活,他也不枉费分秒光阴,总是极尽所能地做好每一件事情,即便有时艰难而无望。
他诸事皆在同批新兵里领先,唯有臂力稍弱,新训课目里有一项是投掷手榴弹,30米及格,他最远扔23米。当然,排里还有两个兵更弱,扔不过20米。与生俱来的无能为力有时也能让他人接纳。我劝慰他:“努力的态度有时比成绩更重要。”他闷闷地说:“一切没有结果的努力都值得怀疑。”
因为提倡尊干爱兵,即使新兵再怎么不长进,班长也只能动口不动手,但他并不因此求得侥幸。班长文明,他却对自己野蛮,咬牙用单手练俯卧撑吊单杠,胳膊肿了又消,消了又肿。遗憾的是,他胳膊上缺少那根运动的神经,新训考核时,手榴弹投掷仍不及30米。我清楚,他留给我们的精神力量已远远超过了30米。
新训结束,唯一一个拼搏进取奖给了他。后来分兵,他去了工兵分队。我们从此失掉联系。
2 第三年开始,我带的那批新兵陆续服役期满离队,他们很多人当兵两年或者5年都待在大山里。临离开,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繁华市区,我一拨一拨为他们壮行的时候,总要问一问王乐成的情况。“哦,他呀,或许早都回去了吧。”“他是大学生,才不会长干呢。”
山里的部队依山分布,大部分人都难以联系,彼此猜测着音信。在只言片语中,我也坚定地认为,他早已经回了他的学校,已经完成了旅游的夙愿,或者正在某个地方上班,甚至是开起了自己的公司。3年、5年……随着时光流逝,那一批新兵在部队也已经所剩无几。
出乎意料,8年之后,我却又见到了他。吃完饭出来,食堂空荡荡的,他把大厅拖得洁白清新。“王乐成呢?”我问教导员。“肯定是到工地上去了。”教导员说,“他可是个闲不住的人。”我真想跟他聊聊,可教导员紧等着给我介绍他们上个月水坝攻坚战的先进事迹。采访结束后,我得写篇新闻通讯发在报纸上。
会议室里,教导员详细给我介绍在艰巨的水坝围堵任务中,出动了多少车辆、集结了多少人员以及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几乎平时3倍之多的工程量,听着听着,我却走神了,又想到了他新训时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打断教导员说:“给我讲讲王乐成吧。”
教导员是个老工兵,从当兵起就在这条山沟里,在这里当了班长,在这里入了党,在这里提了干,又在这里从排长一直干到教导员。“王乐成啊?”教导员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说呢。”8年,对每个人讲都足够漫长,我却不知道王乐成到底经历了什么。我迫切地想知道,按计划本应开起公司的他为什么还在山里?能看出来,王乐成是教导员心中一个痛苦的结,他的回忆断续而艰难。“唉——”教导员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他的机灵活泼和勤勉努力在到了工兵分队后并未丝毫减弱,抱得起石头,看得懂图纸,粗中有细,文武双全。教导员说:“他不光脑子聪明,关键是还舍得下苦功夫。”没错,他就是我印象中的王乐成。
下连一年被保荐为副班长,一年半入党,这些在别人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在一个肯干愿干能干的兵身上,倒也顺理成章地实现了。
那回,他和班长在河道里用风钻打石头,7月的山里没个准头,不知道哪座山上一阵雨,河水就汹涌泛滥。眼看河水冲下来,班长让他提着风钻先跑,自己则去拉发电机。洪水比往常更大,班长拉着发电机没走几步,河道就被洪水灌满,班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等他扔救生圈。因为河里常发水,又不能不打石头,所以河道边预备着救生圈,这东西管用,一头系在树上,只要抓住就安全了。他抓起救生圈往河里扔,一下,两下,三下,生生没能扔过去,直到班长站不住被卷走。他也是急昏了,忙着扔,也忘了喊人,可自己又扔不上去。
两年义务兵服役期结束,他写了血书要留队。班长在时对他好,没少动员他转下士,他因有自己的规划,当时并没有答应。班长走了,他自愧自责,说要替班长继续在山里干下去。
3 他对自己那样狠,令旁人心疼。几十斤重的大石头,他一上午能抱三四十趟,直到胳膊脱臼,也不言语,自己怼上,接着干。混凝土砂浆要从山底背到半山腰,别人一趟一休息,他累得不行了,才靠在树上喘口气,砂浆却不下身,气喘匀了,弓着背继续往山上爬。不要命地干,最后落下一身的伤病,胳膊习惯性脱臼,腰椎间盘突出,膝盖增生,就连耳朵也在一次爆破后长鸣不止。
分队照顾他,让他开自卸车,这是技术活,比其他都轻省。他学得真是快,没几个月就能带徒弟。那年冬天,又一茬新兵刚到分队,分队长指着两个大学生士兵对他说:“他们跟你学开车。”刚过一个月,两个兵差不多就都能上路了。一个兵要单飞,他不放心,那个兵坚持,他应了,就在下面跟着,几趟跑下来倒也熟练。他开车下了河滩装石头,石头装满了,他不留神,那个兵又坐到了驾驶位,并启动了车子,他挡不住,只能一边大声叮嘱,一边在下面跟着。那个兵上坡的时候慌乱,车头转了向,正无措,他冲到驾驶位置,一脚把兵蹬了下去,扭方向盘已经来不及,车头翘起翻倒,他被扣在了底下。7根肋骨骨折,大腿骨折,脾脏破裂,后脑勺缝了一长条。他在医院里躺了9个多月,受尽手术折磨,总算活了下来。
翻车是事故,他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一身伤病,前途无望,按条件,他也符合办理病退,分队征求他的意见,他却要留下。教导员把走留之间的得与失掰扯来掰扯去,他还是那句话,哪里都不去。
工兵分队都是重活,他没法干,就主动请缨到炊事班。炊事班活也不少,尤其是工期紧的时候一天要做4顿饭,甚至更多,而且经常送到工点上去。就这,只要忙完手上活,他还是往工地跑,重活干不了,他就帮手打杂,反正不闲着,像机器一样竭力运转。就这样,他在杳无音信的山沟里待了8年。
那天离开山沟前想见一见他,可他去工地未归,终没有等到。
人没见到,念想却刻在了心里。那之后,我时不时地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当新兵时的模样,想起饭堂相见的境况,以及从教导员那里听来留在我脑中的一帧帧画面。
可是,再没见到过他,亦如那里大山连绵,回望去却终年默守。
在他之外,我脑子里还经常浮现出更多的面孔来,有那个在山沟里待了42年的老高工,有那个名校毕业却情愿当一辈子电工的专家,还有那个因参加任务把探亲女友逼走的绝情连长,以及回到家里被女儿喊作叔叔的二级军士长……我在那里待了10年,干了6年新闻干事,他们的故事一次次被人说起,他们的无私一次次令我感动。
这就是我的战友,我的那些年复一年隐没在高山密林默默付出的战友,他们虽只是伟大祖国万万千千守卫者中的一小部分,却从不因为自身的渺小而有半点懈怠,正如一个老兵刻在石头上的话:我无名国有名,以无名铸威名。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心声,这就是他们毕生的追随,一茬茬官兵就像大山里的野草那样随着季节枯荣,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做过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义无反顾地把责任和使命扛在自己肩上,并不妨碍他们成为顶天立地的军人。
多少人安逸于岁月安好静待晨暮,多少人享受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是,没有那千千万万有家不回拥抱孤独甘守寂寞的军人,又哪有什么岁月安好里的晨晨暮暮,又到哪里去寻找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且记住,正因有了群山默守中那些枕戈待旦护佑国家的军人,才会有我们的岁月安好春暖花开。铭记他们,当是美好生活里的必修课。
标题书法:郭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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