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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平:读忆汪曾祺

2017-02-18 10:15:18 

“幂”与“冖”

《沙岭子》,汪曾祺写的是1958年到1961年“我”在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果园里干活的事。当时主要工作是喷波尔多液,也就是硫酸铜加石灰兑水,果树防病所需。

果园有一本工作日记,每天由果园组组长填写。这个组长写“葡萄”,把里边的“甫”和“缶”给省了,剩下的两个“字”一个样子,但读出的却是两个字音。汪曾祺说,不知道什么道理。

这道理,似乎他在《新校舍》中自己解答了。读西南联大时,每月一号,都要举行一次“国民月会”,全称是“国民精神总动员月会”,但没有人用全称,“实在太麻烦了”。

一个事。“葡萄”,又不是“芍”,按一点就完事。里边的空间本来就逼仄,还要塞上“甫”和“缶”,太占地儿了。

日常生活中也能遇到的。那天,大街上,饭馆前,六岁的儿子指着“歺厅”,问:“爸爸,‘夕厅’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个什么原因,在老家,上一辈取名字,喜欢用“滚”字:星滚、春滚、夏滚、秋滚、冬滚、牛滚、华滚、元滚,而且“滚”字身手比较灵活,可以两边自由“滚动”,就拿“金木水火土”来说,有金滚、滚金,有水滚、滚水。不过,木滚、火滚、土滚都有的,但不见滚木、滚火、滚土,搞不清是个什么规律。

我哥在乡里的供电所上班,按月收电费。我看他的用户登记表,“滚”字只写右边“衮”字的上半部,三分之二都省了。

还有节省得更彻底的。高中数学老师姓陈,名述道,上课时,渐入佳境,板书的间隙,左手大开,右手紧握成一个结实的拳头。大开的左手用力摩挲这个拳头,拳头随之扭动,就像两个镶嵌着的零件在友好地合作,确保机器有效运行。讲着讲着,劲头上来了,语速加快,声调抬高,手与手摩挲的频次与力度也欢了。这么大的动静,惹得我们这些学生听课难免走神。更令人诧异的是,他板书“幂函数”,把下边的都省了,只写一个“冖”,按笔画算,省了六分之五。

当时觉得这也太懒了吧,有损汉语书写的完整性与纯洁性。现在回想,蛮有趣味。同学聚会,也是一则谈资。

老家是个出故事的地方。话说有个屠夫,不识字,平日都是搭伙的记账。一天人家有事,他一个人撑起肉铺子。写数字没问题,卖了多少肉,直接写就是了。“2”就是两斤,“1”和“5”中间按一点,就是一斤半。卖了肠,又卖了肝,问题来了,容易乱。

怎么办?他就画个河流状,中间打个结,这就是“肠”。画个树叶状,中间画几道虚线,有点儿“肝”的意思。

这已经不是省事了,他在创作了,要是如今挂到金碧辉煌的展厅,那就真的是“艺术”了。

卸下千斤担,且忘心事稠

汪曾祺在名篇《受戒》中写道:“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透了。”

这事,曾经每到夏季傍晚,是我的一项规定动作。

牛也知道的,撒欢的时刻终于来了。前往“汪”的路上,起初还有些矜持,悠悠然,低头款款迈步,闲散的姿态,偶尔抬头,望一望落日余晖洒下的金针银线,余光瞄一瞄我这个小主人,“昂——”,尽管劳作一天,身子也乏了,底气略显不足,但还是很有“牛教”。

眼看“汪”就在眼前,顿时就零乱了,脖子是直的,步子迈得急促、密实,打打打打打打打,惹得我手头的牛鼻绳一紧,牧童放牛的传统意境遭遇断崖式破坏,只能跟着跑了起来。

冲入“汪”的那一瞬,一声闷响,天摇地动。浊水混着泥浆,朝“汪”外四溅,蹦得几尺高。“汪”的近处,是备有大石块的。我速速把牛鼻绳系在大石块上,以防它中途逃窜。(要说,这是对牛们多么的不信任!又是多么的不懂“水牛心理学”!)再退至三五米开外,将它的“打滚扑腾”细细地看。

真是享受呵!左边身子来一下……起立。右边身子再来一下……起立。前腿跪着,闷头冲,撞墙般果敢、刚烈……闭上眼睛,晃晃脑袋,狠狠甩个几下子。

“吃——”一声长吁。

卸下千斤担,且忘心事稠。

夫复何求!

星星点点,咬碎黑幕,眨巴眼睛。

雨伞与母亲

《花园》,载于1945年6月第二卷第三期《文艺》杂志,汪曾祺写道:“荷叶上花拉花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会给我送去。”

这么一句,让我遁入回忆。

南方出太阳,跟北方下雨,是对等的惊喜。南方的雨,说来就来,不打招呼的。小时在老家上学,出门天气好好的,上课中途,往往雨就开始下了,铺天盖地,不由分说。这个时候,“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换成了我两个姐姐中的一个,“会给我送去”。

姐姐们说,天一落雨,母亲神色就慌乱了,不管她们俩手头有什么事,责令赶紧放下,稍有迟缓,还要骂上几句。在她的心目中,给儿子送伞是第一位的。于是,下雨了,于我而言,意味着很快就有人推开教室的门,喊一声“细佬”,把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的节奏打乱。这是屡试不爽的,而且送伞的队伍,她们多是最先抵达的。

当时觉得这太烦人了,让同学看笑话。有时伞夹在腋下,淋着雨回家,让路人看笑话。

这个春节,母亲离开九年了。三千二百多天,我这个没有娘的孩子,一对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在人世慌乱前行——恐怕比母亲的神色还要慌乱吧?

《北京的秋花》,汪曾祺说,他的母亲去世前患上了肺病,怕传染给别人,就在一座偏房耗着日子。房子外边的两三棵秋海棠,令他印象深刻,“花色苍白,样子很可怜。不论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总要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这一句,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泰山片石》,汪曾祺感慨:“人的一生,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之中,艰难辛苦,受尽委屈,特别需要得到母亲的抚慰。”

如今,我时不时感觉焦虑,惶恐,没有着落,没有依凭。

被天狗咬过一口的月亮再清朗也是一轮残月。

失去了母爱亲抚的人生再荣华也是浮萍飘荡。

闲翻《天津诗人2016夏之卷》,曾经写过《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诗人梁小斌,在诗评中引用了一位他忘了名字的黑人诗人的句子:

清晨,微香的风轻轻吹过

地上,人们在那里种下稻谷

地下,我的妈妈已经睡熟

那些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请时刻铭记:不要惊扰大地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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