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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县令——年俗拾零

2017-02-19 08:25:16 

每到大年三十这一天,渤海岸边的这个小村庄就会有一件重要的事件发生。

这一天街口小广场会出现一座戏台,戏台是土坯垒的,上面用苇席搭了顶棚。台子正中是一个县官办案的公座,上头挂着“明镜高悬”匾额。台右立个牌牌,写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16个字,这个牌牌就代表了官衙的“戒石”。看上去,这个戏台很像旧时一个县衙的公堂。

村民齐聚台下,几通锣鼓之后,三班衙役簇拥着一个穿戏装带官帽的县官出场,坐在公座后,惊木一拍,准备升堂。

如果你以为这是在演戏,那就错了。

对于这个百户小村来说,今天是“县令”当值,剖别邪正的重大日子。

大约从几百年前的明代中期,小村就有了这样一个风俗:每年进入腊月,全体村民推选出一位“县令”,让他在大年三十这一天行使一天职权,召开村民大会,对全村这一年的善人善事进行旌表,这一年谁做了什么坏事,同样也会受到责罚,该打板子的就一定打板子,决不姑息。所推选的“县令”,必须是村民所公认的品行端方、正派无私又刚直敢言之人。“县令”的权威至高无上,他在这一天行使赏罚之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干豫、阻挠,在旧时,“县令”升堂时,村民可以投递诉状,“县令”审断判决,后来这个程序就没有了。行使过公权的“县令”,第二天复归于平民,但被他责罚过的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对他进报复。如果实施了报复,则会受到下一任“县令”的严惩。

这像是一台戏,却是假戏真做;这像是一个仪式,却体现着乡村特殊的政治伦理;这更像是一个游戏,却庄严无比,让你生不出半点亵渎之念。

我问村里老人们,为什么这样一个没人知道的小村,却保留下来如此独一无二的年俗?为什么要推选出一个“县令”而不是别的什么官职?村里人说,这个风俗是古时传下来的,几百年了,这个村庄地处偏僻,村民多少辈子没见过官府的人,大概觉得“县令”是最大的、最有权威的官了。

村民们还说,这个“一日县令”确实对村风的清正产生了重大的作用,一直以来,小村没有人因犯罪进班房,也极少出现过盗窃、斗殴事件。据说在抗战时期,这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当汉奸,如果有人当了汉奸,就不会只是打板子的事了,“一日县令”在那个年代甚至掌握着生杀之权。如果谁在大年三十这一天被“县令”打了板子,不但这个年过不好,一年中都会灰头灰脸,在众人面前矮了三分。虽说新社会不再打板子,但当众被揭了癞痢疮疤,也是件十分丢面子的事。而被推举为“县令”的人,因为秉持了公道,则成为全村最受尊教的人。

我曾跟很多研究乡村政治、乡村文化的学者和我的作家朋友谈过这件事,我说:就这个素材,大可以写论文、写小说、写电视剧。因为它所提供的文化思考和社会学意义,已远远超出了民俗的层面。

今年当值的“县令”叫仁涛,五十六七岁的样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早些年在城里打工,当过泥瓦匠,干过保安,这几年回村承包了一些地种棉花。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日子过得很有起色。开初推举他做这个“县令”,他十分不情愿,一力推脱,因为他知道今年“县令”要处置的问题,无论对于谁都十分棘手。

坐到公座上之前,仁涛先要正衣冠,然后净手焚香,走到那架权当“戒石”的牌牌前,大声诵念上边的16个字,之后向台下乡亲们深深一揖,坐到公座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升堂。

他照例先表扬了一回这一年村上的善事义举,比如某家媳妇侍候瘫痪的婆母尽心尽力,某家后生在打工的城市救了落水的孩子等等,号召全体村民为受到表扬的人鼓掌,算是对他(她)们好品行的奖赏。接下来他的脸就黑下来了。

仁涛拍一下惊堂木,大喊一声:“仁庆听着!”

仁庆是他叔伯弟弟,现任村主任。

仁庆说:“仁涛你有没有搞错?我是村主任,你算个啥?”

仁涛:我是当值的“县令”!

仁庆:你那县令是假的,八辈子以前就没县令了,我是村主任,我正琢磨着咱们以后就把这事给废了。

仁涛:你敢!这都几百年的规矩了,你个小小村主任,敢说这狂话,今天问的就是你这个村主任———仁庆听了!

仁庆翻了个白眼:你问吧,啥事?

仁涛:我问你,你家承包地里插了七八百根干树棍子,是咋回事?

仁庆:地是我家的,我往地里插啥不可以?这还值得你问?我想种树秧子。

仁涛: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那是树秧子吗?都是当烧柴的干巴树枝子,国家要修高速路,你家那地给划上了,你是村主任,先知道了,说白了你就是想讹国家的补贴款,一根树秧子50块钱对不对?

仁庆开始出汗。

仁涛:讹诈国家,你这是犯法。

仁庆头上的汗往下滴。

仁涛:幸亏早提醒你,现在补贴的事还没下来,你要是真的讹诈成了,最后就得进监狱!那时你光腚推磨,转圈丢人。

仁庆直抓头皮。

仁涛:咱们废话少说,今天下午,你给我把那些树条子全拔了,不摸锅底手不黑,不拿油瓶手不腻,拔了那几百棵干树棍子,你再过个轻松年。你要不拔,我安排人去拔,你得付工钱,5块钱一根,合理公道。

仁庆忙说:我自家拔。

仁涛:那这事就算解决了,退堂!

没想到一件棘手的事就这么几句话解决了。

仁涛脱下补子官服,摘下官帽,“一日县令”(实际上应是“半日县令”)就此卸任。

我这才看见,他头上的汗一点也不比仁庆少。

2017年1月28日,大年初一,于渔书楼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河北省文史馆馆员、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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