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腊八粥,侄子来电话,说,黄豆已经浸了一天,奶奶预备做年豆腐了,等你回来吃年豆腐呢。我说,我明早就回去。我的孩子问我,什么是年豆腐呀,是不是做年豆腐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呀?我说,那当然,年豆腐就是油炸豆腐,做了年豆腐,意味着年关已经到了。
我是很喜欢吃油炸豆腐的,用茶油炸,吃起来满口油香,酥爽,煮白菜文肉,做火锅,都很好吃。记得小时候,做年豆腐,母亲天蒙蒙亮起床了,从河埠头提两桶水,把灶膛烧旺,磨好的豆浆汁倒进铁锅里,旺火煮。田野里,白霜茫茫,草尖上的露水凝结成冰花。台阶上,霜迹厚重,芽霄倒莿一样长出来,白得透明,把蚂蚁和甲壳虫也冰冻在里面。我坐在灶膛下,负责添柴烧火。豆腐要做七八箱,用石头压在箱盖上,把水份挤压出来。黄昏了,豆腐出箱,直刀切小块,放在油锅里炸。豆腐下锅,水气噗呲呲地冒,油气和水气在梁上萦绕。豆腐翻滚,转黄,火旺旺地烧,劈柴噼噼啪啪地响,豆腐浮上来,金黄如栗,可以捞上来,撒一把盐,存放在土瓮里。母亲在灶神下摆一碗,在香火桌上摆一碗,算是告诉先人,一年终了,年已近,家人安康,事事顺意,望来年风调雨顺。
在饶北河流域,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家,过好一个年是一件紧要的事。要把年过好,要做五件事:蒸粉丝,炸年豆腐,杀年猪,撮圆圆粿,做腊酒。炸了油豆腐,大寒已至。大寒是冬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也是一年最后一个节气。寒气至极,阳气已生,温暖的春天踏出哒哒的脚步声,雨水日渐淅沥。肥肥的年猪,被赶出圈栏……杀年猪,有一餐杀猪饭,请好友,请乡邻,请舅亲,满满的三四桌,汆汤肉、粉蒸肉、炒肉、红烧肉,各式的肉制菜式,摆满了桌,喝酒行拳,不热闹无以体现盛意。既是庆贺一年的完满生活,也是感谢乡邻亲友的拳拳关爱。忙了一年,也该歇歇了,收收账,喝喝茶,也没什么可劳累的了。
杀年猪后的几天,母亲更是忙得手脚不停。她提一个大竹篮,扒开尚未融化的雪,拔白萝卜红萝卜,洗净,在大木盘里,和香菇、目鱼、薯粉,佐以食盐、酱料,剁成萝卜泥,搓成半拳大的团,下蒸笼蒸,蒸两块劈柴火的时间,团子熟了,放在团席上晾。团子叫圆圆粿,也叫团圆粿,是年饭必备之菜。粉丝在小寒前开蒸压榨了。粉丝是红薯粉丝。自家的红薯淘洗干净,磨浆过滤,沉淀两日,把红薯粉晒干,隆冬来临,把薯粉调浆,在蒸笼里,一圈一圈地添加,熟一层添加一圈。刨粉丝的师傅,腰扎布围裙,把蒸熟的薯粉压榨起来,分割,在木架上刨。粉丝一绺一绺地从刨子里溜出来,再用粽叶丝绑起来,一束一束的,晾晒几日,收瓮。
小寒是冬天最冷的时节。从冬至数至三九,恰是小寒。小寒到,腊梅开,雁北飞,乌鹊开始筑巢,野鸡窝在草蓬堆里开始孵小仔仔,门口的山茶花次第翻卷开花苞,滚圆滚圆的花像杯盏,钵里的水仙伸起慵蜷的腰肢,把淡白淡黄的花冠举起来。天越冷,腊酒越甘甜。腊酒就是米酒。把上好的糯米泡半天,在饭甑里蒸熟,调了酒曲在酒缸里压实,盖严木盖,用棉絮焐十天半个月,酒酿冒泡泡,米酒汁分泌出来了。围着火炉,喝一碗腊酒,暖烘烘的,也是寒冬的圣境。
我接了侄子的电话,连忙去超市买东西。母亲年近八十了,平时客人就多,过年了,来看她的人会更多。我买瓜子、酒、水果,也买布鞋、棉袄、牙膏牙刷。去药店,买眼药膏、止咳药和人参。过年,我是哪儿也不去的,就在父母身边。我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离过年还有几天,我得先回家一趟,把东西带回去,陪父母住两天。也得陪父母拔萝卜,泡冬菜。还得去小镇一趟,买年画、蜡烛、炮仗、灯笼,买一个酒瓮给父亲储酒,买一个土瓮腌制咸肉。到了家,我闻到米酒香了。母亲正在热锡壶里的米酒,蒸汽从南瓜蒂一样的壶嘴里噗噗地冒出来。每年,母亲都做很多米酒,两大酒缸,用锡壶泡蛋花热起来吃。只有年关了,才有这样的米酒喝。喝一碗,全身通畅,火烘一样暖身。母亲说,骢骢还没放假吗?不然带她一起回来,骢骢睡的床早早备好了,被褥晒了,多铺了一条毛毯,暖暖的。我说,过两天,领了成绩单再回来。骢骢十四岁了,还没放假,便叨念着是不是回奶奶那儿过年。
这两天,街上每天晚上,都有烟花嘭嘭嘭,绚丽地绽放,七彩的瞬间花朵在夜晚显得多姿生动。年近了,街上的喜事是不会断的,一家接一家,一街连一街。我闻到了饶北河上游飘荡而来的年味,带着淳朴的山野气息,荡漾着茶油的滚热油香,白白的蒸汽水雾一样扑腾,田野里青翠的菜蔬还积着不多的雪,墨绿褐黄的山梁绵绵。我翻开台历,把回家过年的日子圈出来。浓郁的年味,细密的雨珠一样,洒满了我的屋顶,我的院子。像是一声声催促,更像是一声声召唤,回家过年吧,回家过年吧。仿佛是一杯岩茶,不是乡愁,而是乡情。母亲居住的屋子,是家,母亲生活的地方,是家园。坐在母亲身边,吃一餐年夜饭,喝一碗甘甜清冽的腊酒,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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