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的无穷魅力,在于每一个节气都有独特的自然表情和别具一格的文化个性。这是时令和物候的胜利,也是节气习俗相沿千年形成的文化奇观。
小寒大寒,杀猪过年。仿佛一幕大戏到了高潮,大寒时节,美味云集,大鱼大肉大豆腐,年糕水饺白馍馍。这时节,寒潮频繁南下,严霜夜结,天寒地冻,可谓寒气之逆极,冷风之彻骨。民间热气蒸腾,一家一口大锅,灶口熬得眼通红通红的,做豆腐,熬肉冻,摊煎饼,蒸馍馍,炊烟站在农家的屋顶上,从早喊到晚,风也刮不断,雪也压不弯。这就是大寒,天地的凛冽和居所的温暖,风雪的吹寒和蔬饭的飘香,交织成热闹喧腾的人间美景。
大寒的关键词是岁末、辞旧、过大年。小时候,我对大寒的印象是吃得好、穿得新、玩得欢。大寒有寒假,河塘里的冰厚厚的,在滑冰板上或蹲坐或躬身,我们一个个成了宇宙飞人。穿新衣迎新年,这叫新派新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喝了腊八粥,城市的上班族突然安静下来,有一种回归传统节日的欣喜。与忙碌焦虑的城市不同,农历深处的作息时间表是这样的:二十三祭灶吃灶糖,二十四掸尘扫房子,二十五推磨做豆腐,二十六杀猪割年肉,二十七宰鸡赶大集,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二十九上坟请祖上大供,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食全食美数大寒,大寒十五天,天天如过年。
大寒是一个美食节,是一家人味蕾上的舞蹈。煮猪头的那天,我们吃肉汤泡煎饼。煎饼撕碎,片片金黄落入碗中,半空里撒少许绿绿的香菜末,劈头盖脸地浇一大勺肉汤,香菜开出几朵油花,吸足了肉汤的煎饼入口软嫩咸香,又有一些粗粝糙口,像是舌尖在一字一顿地阅读着那些无穷的美味。豆腐色洁柔滑,香鲜软嫩,且与“都福”谐音,是吉祥的吃食。远离城市的乡村完整地保存着做豆腐这一古老的工艺,我们真的很有口福。豆浆点了卤,须用包袱包裹了,以厚木板覆之,压上石头,水分尽去,豆腐乃成。别急,豆腐脑初成,以勺舀取一大块,入井花水浸凉。水曰井花,特指清晨初汲的水,妙品也。嫩豆腐直刀切成方丁块,若以小银勺碾碎亦可,如鸡刨,有异趣。小葱洗净,切碎末,倒入豆腐碗中,加细盐、(熟)豆油,拌匀即可。小葱拌豆腐,葱叶青葱,葱白白皙,豆腐白润,这叫一清二白,望之清莹怡人,食之润滑香嫩,堪称人间至味。
千人千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蕾追求。有人问我,你最爱吃的一道菜是什么?“鸡扎白菜。”我很老实地回答,怕对方听不明白,“就是蒸鸡白菜。”
公鸡司晨,母鸡下蛋。鸡是多么勤劳的动物。鸡鸣即起,洒扫庭除;太阳落山,鸡鸭入埘,炊烟四起。鸡的作息时间延续着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传统。小时候,我家年年养鸡,四季都有鸡蛋吃,到了年根儿,总是要杀一只大公鸡的,过年吃鸡,大吉大利。要杀的那只鸡,母亲早就瞅好了,平日短不了喂它一些小米菜叶什么的,让其他的鸡羡慕得很。腊月二十七,父亲磨刀霍霍,硬硬心肠,直奔鸡栏。可是手下发软,刀落了地,鸡满院乱窜,淋漓的血刺眼呢!全家人不忍正眼看,鸡也懂事,忽然一歪头便倒了地。
从小雪贮存到大寒,白菜的内心已是十分的甜美。白菜那么白嫩,那么洁净,不可沾染刀具的铁味,要用手掰开,一叶一叶地打开它层层叠叠的心事。先在锅底铺一层菜叶,这叫铺垫吧,它懂得升华鸡肉的香味。记得下锅前,母亲总是往鸡的腹腔内填上几块姜片葱段,然后让整鸡卧在白菜上,那些心肝围护在鸡的周边。桂皮两三片,八角三四粒,花椒八九个,小者如雨点,大者似落叶,要的是结成一个阵势,打通食材之间的通道,圆融个中滋味。泡发的东北松蘑真好看,如花朵悄悄绽放,熟了的松蘑鲜美滑嫩,加之鸡肉白菜香甜的熏陶,吃起来别有风味。松蘑入了锅,继续投放白菜,直到满锅为止,来一个首尾圆合浑然一体。加水一小碗、油盐适量,大火炖煮,开锅后转小火蒸熟。待凉透后,把鸡去骨,撕成肉条,与大盆里的白菜松蘑混匀,放在室外,让大寒的寒渗透其里,菜水凝结成冻,鸡肉白菜沁凉酥烂,吃在嘴里软香腴嫩,清甘咸鲜,唇舌之间缠绕着的是北国冬日的清凉气息,食后余味悠长,不绝如缕。
蒸鸡白菜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名吃。名吃大都是有故事的。相传清朝中期,潍县有一书生赴京赶考,适逢年关,乡亲们特意以鸡肉蒸白菜为其送行,祝福他蒸蒸日上大吉大利。后书生为官,一生清白,一心为民,蒸鸡白菜也成为潍坊美食的一段佳话。
我们这里的年夜饭有四大件,蒸鸡白菜、猪肉冻、炸肉丸、炸五香肉,春节待客亦是硬菜,大盘儿大碗儿够分量,能压场。猪肉冻也是一道冷食,更为软滑,好不容易用筷子擒了一块,颤颤巍巍地入了口,抿住嘴唇,但觉满口凉意,牙齿一扣,那感觉尤为妙绝,有肉有冻,绵软耐嚼,又如口香糖那般弹牙,对唇齿的抚慰达到无微不至的程度。熬猪肉冻以猪皮和猪蹄为最佳。清朝乾隆年间,我们这里出了一位“黄药师”,名字叫黄元御,潍坊昌邑人,他写了一部书《长沙药解》,书中如是说:“猪肤,利咽喉而消肿痛,清心肺而除烦满。”另一位清朝大医王士雄在他的《随息居饮食谱》里对猪蹄赞不绝口:“填肾精而健腰脚,滋胃液以滑皮肤,长肌肉可愈漏疡,助血脉能充乳汁,较肉尤补。”入药入膳,谁都不想吃一口猪毛。我家多以热水烫煮,然后用镊子一根一根地拔除。那些年,母亲五十多岁了,她戴着老花镜,捧着一只猪蹄,左瞅瞅右瞧瞧,找到一根猪毛,先用镊子小心地捏住,往皮肉里轻轻一按,再迅疾拔起。猪皮切长条,猪蹄切小块,冷水下锅。调料,少而精,大葱大姜八角花椒用纱布包好,只一小包,就把汤汤水水驯服得有滋有味。先大火煮沸,以小勺撇去浮沫,转小火慢熬至汤色乳白,这样的过程有些像爱情。爱情一开始热火沸腾激情四溢,到了最后,水乳交融,相濡以沫。熬成的肉汤更像爱情,出锅时澄清透明,经过冰天雪地的考验,冷成胶冻,亦透明如水晶,依旧纯真,依旧完美。若以蒜泥陈醋酱油麻油浇之,口感柔软,有韧性,还有酸香鲜辣诸般滋味,多像一出爱情麻辣拌,有着世俗生活的琐碎与欢喜。
所有的吃食都是喜气洋洋的。炸肉丸团团圆圆的,像香喷喷的水果,又像红彤彤的灯笼,好玩又好吃。拈一个,一口咬去一半,吃着的外皮焦脆内里香嫩,手中的肉色粉红醇香扑鼻,舌尖上跳跃着巨大的幸福,眼角眉梢流溢着无限的欢喜。剁肉丸的声音细密而紧凑,像是从天而落的小雨点,噼噼啪啪地下个不停;又像从地里生长出来的,它们会开花,会结果。寒冷的清晨,我躺在被窝里,半睡半醒,听着这来自灶台的声音,就闻到了炸肉丸的香味。
过了年,不几天就是立春。过年出门走亲戚,亲戚们大鱼大肉地招待,我们只是搛起筷子,挑起眼前一丁点菜肴入口,随即把筷子放好。亲戚一个劲儿地劝,吃着,吃着,别放筷子。我们自有我们的风度,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是啊,蒸鸡白菜猪肉冻炸肉丸炸五香肉我们都吃过了,纵有猴头燕窝熊掌鱼翅海参鲍鱼摆一大桌,我们也不稀罕。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