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丝到白发,惟青山绿水,是心中的不舍。人是自然之人,然,基因有别。我身上的基因,一定是重情于山水的。每遇选择山水与人造景观时,毫不犹豫,我会选择山水。哪怕只是一座不大显眼的小山,抑或一面规模很小的自然湖水。就是一处只长芨芨草的戈壁滩,也在选择之列。我以为,人世间最美的,还是无雕饰的自然之美。有些人造景观,所以吸引游人眼球,是因为它依赖于山水之锐气。山与水,皆有灵。有什么东西,与人与物,在不知不觉中,互动着。记得,老作家李準,有一年在新疆吐鲁番参观葡萄沟时,突发感慨,说:吐鲁番盆地为地球第二最低点,它有什么话,像是要给我说?我有这个感应,只是不大清晰,所言何意。他还说,有一次在傍晚时分,独自站在黄山北海一处高地,俯瞰那一株被称为“梦笔生花”的高岩之松,而且在沙沙的松涛之中,仿佛听到了它的喃喃自语。或许,它是在向我倾诉心中的孤寂与感慨的吧。那一刻,我有跳下悬崖,与它去相会的冲动,那种感觉十分奇妙,然又无法去梳理它。也在此刻,有一只紫色的山鹰,翩然飞落于它的岩石上,合翅而立,远眺天涯。那一刻,我极羡慕它能够兜风浮云的那一双翅膀,悔恨自己投胎于人。这样说的时候,李準先生的脸上浮现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的确,山水有灵,通与人心,我坚信这一点。因而,李準先生的这些议论,与我的感触如斯相合,使我感慨不已。于是,将眼前这一位前辈,当作知音了。
觉得心灵相通,应该当作知音的,还有大文学家陶渊明。年轻的时候,第一次读到他的《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当时,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觉得,这完全是为我勾勒的一幅图景,不可落下一句,全部抄写于心中,不然就不完整。我倒不是为了避世,那时年轻,没有什么心灵负担,对人生充满信心,只是羡慕他的生活环境,与山水融为一体的那份自在与闲暇就是。中国有多个地方被视为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创作原型地。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江西庐山。江西,是陶渊明家乡。大汉阳峰下有一万多亩的桃花源,素有世外桃源之美称。这里历来被认为是《桃花源记》创作之地。那一年的金秋十月,初登庐山,我与内子见人就打听,陶公桃花源在何处?有了答案之后,久久地远眺,凝望,不愿归去。从此,记住了大汉阳峰下,那一片青霭之地。
之前网上出现比尔·盖茨的豪宅图片,观者惊叹不已。然而,假如要我去选择,我宁可选择“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那种草野之地,而不去选那种豪华“囚笼”。所言“囚笼”,是指它的繁杂与太过超前的现代化设施,它对人而言,犹如一只美丽鹦鹉,被关在金丝笼里。也许,有人骂我傻,讥我吃酸葡萄,但我都不在乎。我觉得,太过豪华,必然失去自然之味。无疑,它只属于肉体,而非心灵。有一年,我们作家一行,到二郎山喇叭河风景区采风,一进入老林深处,见山鸦一群群飞落树林之中。那么多的鸦巢,落于高高枝杈,那种壮观,我是第一次见到。在我看来,这比那些一排排的宫阙和殿堂,来得自然,显得有序,雄伟且开阔。因为,这里属于一片自由王国,和谐而静谧,大气而不落俗套。这是大自然的慷慨赐予,是我们寻求不到的一方净土,山鸦们找到了自我。这种感觉,搅动了我心里的一片苦水,因为我们正在迷失自我。唐代高僧作有一首禅诗,曰:“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说明,人所寻找的东西,其实在自己的心灵里。一旦找到了作为自然人的自己,便找到了寻求之物。
近些年来,北方大地的冬日经常被连续多日的雾霾所笼罩。洁净的空气,明媚的阳光,清明的风,均成为奢侈品。再富有的生活,没有了新鲜空气供呼吸,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生存意义。今日一早,女儿发来微信:爹,今日清气来了,赶快打开窗户,换换新鲜空气,大口地吸几口哈。看到这里,我鼻子一酸,竟有点哽咽。人们啊,何苦?霾是我们自己的产品,只能用我们自己小小的肺叶,去吸纳它。对此,一切的豪言壮语,都失去了意义。我们自己培育了一个魔——毒霾。不料,它竟然挥起魔杖打过来,我们却无招架之术。是的,我们丢失了自己。回忆起往日的生活,虽有些粗糙、贫贱,但不缺少人类所最需要的生命之需:阳光、空气、水与微笑。
昨夜,霾终于散去,我开窗换换空气,便躺下了。但,熄灯之后,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因为想到了一个词汇——青霭。童年的故乡,水绿山青,是一片野性之地。村南有一座青峰,一年四季总是在我的视野之内。村里人叫它:德力得少荣。意为:长有紫条的青峰。从早到晚,它总是在一片青霭里浮浮沉沉。那是地之气,云之絮,它呈青蓝色,远看像蜻蜓之翼,薄薄的,透明的,轻盈的。微微浮动之下,仿佛有一群仙子,在那里舞动着长袖。在青峰周围,有时,也会出现海市蜃楼:有远方城市的朦胧倒影,有牛马驼羊,或勒勒车远去的背影。那是出于大自然神奇之手,妙不可言,宛若梦境。不但给人以纯净之美,也给人以可以依托之感,让人的心灵立刻安静下来。那个时候的我们,是没有走丢自己的我们。虽野性,但安分;虽粗糙,然干净。那个时候,我觉得,这种自然之美,是上苍赐予我们的,是永远的存在,然而不是。现在,扪心自问,我们是有愧于它的。在失去它的日子里,心里浮生的,只有失落与喟叹。
啊,青霭若梦苍山远,我们去哪里再找回它?(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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