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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架山上的丹阳

2017-03-01 10:00:47 

它叫笔架山。天晴的时候,一出家门,就能望见一抹黛青色的山痕远远逶迤在西边太阳坠下的地方,平缓的山脊上挺拔突起三座紧紧相连的峰峦,活脱脱一个笔架。八百里秦川难见山影,平川里的一望无余总使人对山生出几分好奇与神往。大人们常说那山照着这块土地,照出一片好风水,注定要出文曲星。

文曲星是知道的,也是从小,就知道家乡出过一个叫于右任的,他的家离我们村子只有四里路。后来知道还有一个叫吴宓的,是个大学问家。再后来家乡那些文学名人,便是我很熟悉的了:李若冰、雷抒雁,早年与潘汉年、夏衍、冯雪峰等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冯润章,还有不是我们泾阳人,但年轻时在泾阳教书的王汶石,想到这些人,才把他们与文曲星的兆头联系在一起。后来也知道笔架山本名叫九嵕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寝。唐王朝国力强大,帝王陵寝一改此前封土为陵的葬制,把一座山凿空,死去的皇帝把山当做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宫殿,气魄实在够大。知道了那山下躺着李世民,上小学读《说唐》便入了迷的我,在多少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定定望着一轮如血丹阳镶嵌在那横空出世的笔架上,曾生出多少奇瑰的遐想呀!

风水说自不足信,但家乡这方土地确实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陕西素以陕北、关中、陕南三个板块来进行地理划分,实际上三个地理板块在早也属于典型的三个文化板块:塞外游牧文化、中原农耕文化和江汉巴楚文化。我的家乡泾阳县,地处关中平原腹地,被誉为八百里秦川的“白菜心”,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地原点就在我就读初中、高中的永乐店,自然可以看做是中原农耕文化一个标志性地域。儒文化是从中原文化的沃土里生长起来的一棵大树,而推崇教化是儒文化最主要的精神内涵,我以为最能体现这种精神传统的,便是家乡农民耕读传家的思想了。

耕读传家被家乡人视为理想的处世目标和重要的生活训诫。追求耕读传家,必然尊师重教。乡里最有学问的自然要数“教书先生”,人们历来对“教书先生”尊重有加。记得读小学时,有一段时间各家各户轮流给老师们管饭,老师光临自然被视为上宾,先一天家庭主妇就开始筹划如何接待,探听邻家饭桌上端上的是什么;到了这一天,扫院抹桌,洗案擦盘,家中必然收拾得清爽整洁,尽其所能给老师做最好最拿手的饭食。人们相信只有老师最能调教好孩子,比自己管用得多,因而总是对老师深怀一种感念的心情。还记得有一阵校舍紧张,学校里商量把部分学生安排在村里屋宇宽敞的人家里上课。村人很明事理,有条件的人家马上腾出房来改成教室,自己一家人则挤住在其他小房间里。

乡里人尊师重教,也因为教师们是一些忘我奉献恪尽职守的人。时至今日我仍不能忘记在农院教室里教过我们的那位女老师。老师姓郭,高挑身材,四川人。她住在学校,每日早出晚归来到我们中间,中午就在村里吃派饭。跟着她一块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女孩是她的女儿,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扎着两只羊角辫,很漂亮。她把女儿安顿在教室角落一张矮方桌前,让她折纸、画画、玩一些布头线脑,她便开始给我们上课。她代我们所有的课程:语文、算术、音乐。她的歌唱得很好,听说她还能弹风琴,只可惜不是在学校,风琴是搬不到这个农家院落的。一幕情景至今我仍记忆犹新:村子离学校不算太远,但那是一段一下雨就布满泥泞的路,一个秋雨淅沥的日子,早自习时我们正在农院教室开心疯闹,忽然谁喊“郭老师来了”,我们立即坐回各自座位,装模做样地拿起课本,拖腔拿调摇头晃脑地诵读起“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向南飞去”。我们猜想一定免不了要挨一顿敲打,偷偷从课本后抬起眼光瞥她,这一瞥让我们大吃一惊——郭老师是背着女儿走来的,她和女儿浑身沾满泥水,无疑是在路上摔了跤。我们心里发紧,不敢正视她和那个漂亮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但我们的耳边,却响起老师那若无其事好听的声音:“现在上课……”这一年,在这个农院教室里读书的学生,全部升入三年级,竟没有一个留级。

后来还有很多老师,在我心中一直占据着近乎圣洁的地位。他们是师长,在父母眼中是有恩于我的人,有些在后来甚至成了我忘年之交倾心相予的朋友。我一直有种感觉,家乡独有的文化氛围在师生之间造就了一种极强的亲和力,孔夫子梦寐以求的“尊尊、亲亲”的人际秩序,首先不是在君君臣臣之间实现,而是在师生之间实现。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水土一方习俗风尚,历史的基因注入家乡人的血脉之中,使家乡人拥有一种突出的目光和胸臆,从而在家乡滋长起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师重教的浓厚风气,也使家乡一直受益。

至今仍常常想起笔架山托起的那轮鲜艳的丹阳。笔架上的丹阳照耀出一片希望,这希望属于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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