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年春节前,参加河北日报“布谷”文学副刊创刊六十周年纪念活动,没有想到和著名画家韩羽先生邻座,让人有些意外和喜悦。
我忙起身对韩羽先生说:要知道能见到您,就把《韩羽画集》带来请您签名!韩羽先生只是谦和地笑。我忙把会议发的笔记本翻开,请他写几个字留念。他依然微笑,想了想,然后问我:写什么呢?我说:随便您写。他又思忖片刻,写了一行:与复兴先生幸会幸会!那字是那样的亲切,又那样的熟悉,和《韩羽画集》最后收录的书法作品一样。我见他写字看报,均无须戴老花镜,对他说:您身体还真好!他依然笑着摆摆手对我说:都八十七岁了。
如今流行的话,我是韩羽先生的“粉丝”。八年前,买下《韩羽画集》,是常在手头翻阅的一本书。他的书法别具一格,我说不好属于什么体,朴拙中带谑趣和清味,应叫“韩体”吧。那本书中“一川烟草,九州文章”,我尤为喜欢,曾经模仿多次,却都是画虎不成,又不类犬,却不妨碍我一写再写。
我喜欢韩公的画,尤其戏画,曾经买过他彩印的画册。我也买过一本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老舍《离婚》,里面的插图是韩公所作,人物造型基本走的是传统的路子。在韩羽先生的戏画里,他颠覆了传统,也颠覆了自己。和同样善于戏画的马得先生比,一个偏于西化,一个则彻底“土到家”,土得和京戏倒更相吻合,是彻底的中国的泥土味。他画的是在村头土台子上演的“社戏”。
韩羽先生自己曾说:“吾与马得同癖,均喜画戏。彼画中多幼妇少女……而吾画则多莽汉小丑。”其实,也不尽是。韩羽先生也画了不少女人,只不过是特意为和那些莽汉小丑相对立而存在,便更加别致而醒目。聂绀弩先生曾经为他画的《虹霓关》题诗有句:“美目盼兮万马翻。”确是如此,他所画的那些女人的眼睛与莽汉小丑的绝然不同,虽然都只是墨色一点,却见功夫。
《小放牛》中的天真,《昭君出塞》中的清澈,《霸王别姬》中的无助,《打渔杀家》中是怯怯的,《宇宙锋》中是茫茫的,《女起解》中“玉堂春”的回眸,《乌龙院》中阎婆惜的斜眼……都充满难言的复杂情感。或许,不是风情万种,却也是百态交集,百味丛生。
我还格外喜欢韩羽先生的文章,有名人小品短札的味道。如今的文章,动人的不少,有趣味的不多;而且,和街上女人的裙子越来越短呈反比,是越写越长。能如韩公一样写如此短文的,一,需要学问。二,需要趣味。三,需要陆游所说“老来阅尽荣枯事”的阅历。
他写漫画家张乐平先生爱酒,赞其画《醉酒图》:“一酡颜醉人,持杯让菊花饮。白菊亦渐呈酡色,两相共入醉乡。”如果到此文止,是一般为文,不足为训。他接着引《蕙风词话》载《题雪中狂饮图》句:“僵卧碎琼呼不起,看繁星,历乱如棋走。”况周颐谓其“非老于醉乡者不能道”。我常想,如况见《醉酒图》,当亦会赞:“非老于醉乡者不能道。”如此一来,文章便一下子有了古今之间跌宕的交集,有了俯仰之间知会的气息。
韩羽先生说,他晚年很少作画,多是品画而生文。去年,我在河北日报看到他开设的“韩羽读画”专栏,他在《〈画人画语〉跋》中说:“触类旁通,虽隔靴亦可搔到痒处。信哉,弄斧必到班门。”说得真好。如今,背离班门而自以为是标榜班门的乱象怪状,不仅对于画坛,对于文坛都有警醒之意,应该搔到痒处。
其中一篇,写他看齐白石的《小鱼都来》。画的是一支钓竿,却没有鱼钩,一群小鱼四围游来,重点在鱼钩,看世上机心,看画家童心,看观者会心。这样的画,韩羽先生写道:“看似至易,实质而难。因为,人和鱼斗心眼的绝招靠的就是鱼钩,好了,尽为放心。”显然,内含机锋,所有的人生况味世事沧桑,都在这干净而留白的文字中了。借用况周颐的话,是非老于辣心者不能道,非老于老眼者不能道。
一位画家,不仅能画,还能书,能文,也是很不简单。而且,三头并进,到老如此,建树非常,在画家中更是少见;在书家和作家中,更是未见。可惜,石门邂逅,一面匆匆,未能将这些心里话对韩羽先生细说。再见,不知何年。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