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声里,水碓声并不清晰。我先是看到了它的样子,静静躺卧在南方冬天依然青绿的田野中,石桥下,芦苇岸边。溪流卷起巨大的水轮,带动碓木和碓锥一起一落,捣在青石臼里,发出“咿——呀——咚——”的声音,混合在细密急促的雨声里,像古琴声在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的高潮部分里泅渡,低沉缓慢的音符,不细听是听不见的,听见后,听觉便跟着它走了。古人描述的“碓声如桔槔,数十边位,原田幽谷为震”,显然是很从前的情景了。
若有若无的水碓声中,我与善根不期而遇。这是2017年初,江西上饶东阳乡龙溪村空无一人的村口,我从村外的农耕馆出来,打着伞走在通往村里的石头路上时,看到他也打着伞,迎面向我急急走来。
远远看见他时,我满脑子还都是农耕馆里堪称浩瀚的农具和生活用具,几百件之多。我用手机一张一张把每一件物品都拍了下来,包括菜籽、松果、玉米种,我想随时翻看无数村庄们正在远去的日常。曾经被视为神器圣物的农耕器具,正在被岁月抛弃,尽管上一秒还沾着泥土和肥料的气息,汗水或鲜血的咸味。龙溪村姓祝的村民们捐赠农具时,心里是怎么想的?舍得吗?还是无所谓?甚至因为手头有了更便利的电动工具而高兴?我想应该是后者,假如我是一个村民,或这个村民的亲人,也会高兴。
石头路上,唯有我和他。初冬的田野像初春那么清新,大地盛开着无数绿色花朵,是一些蔬菜和一大片即将在两个月后开花的油菜。唯一的一座水碓响在石头路的左侧,然而大地上一切播种发芽、丰收加工,都已与水碓没有任何关系,它不再是工具,而是作为一道景观存在,水轮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看着田野上蓬勃的农事,成了局外人。离它不远的农耕馆,灯光下陈设的农耕器具、生活用具,也像一只只眼睛,隔着玻璃与游人、与孩子们对视。镰刀锄头已经生锈,像老人黯淡的目光,与泥土、稻谷再也无缘了,像绝大多数村庄一样,再也听不到水牛背上的牧笛了。
他花白的头发很短很齐,也很硬朗,像他的身板。他大约六七十岁,中等个子,古铜色的皮肤,端庄的五官,气质不像一个农民。我抬头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又低头走。即将碰面时,我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笑了,他也笑了。此时,薄暮已经笼罩村庄,应该是做晚饭的时辰了,匆匆往村外走的老人,是去农耕馆吗?他去干什么呢?
擦身而过时,我说:老人家,你好!
他马上说:你好你好!
天都快黑了,你去哪儿呀?
我到农耕馆去,我要去锁门。我去锁了门,再到祝家祠堂给你们讲解。
在田埂上,我们停下来攀谈了几句。我刚刚恋恋不舍离开的农耕馆,和他果然有关系,他是看门人兼讲解员。他叫祝兴华,七十多了,是村里唯一的管理员,负责祝家祠堂、文昌阁、江浙社、农耕馆这四个地方。每个月五百元工资。他干过农活,教过书,当过铁道工,染过布,老了回了村里。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善根”,是奶妈取的。
我也就是帮帮忙的。没有人管了,年轻人都出去了,就剩下老人家了。
那些农具有你家捐的吗?
有啊,那个装线的箩筐就是我捐的,我祖母用过的。那个书箱,是我太公用过的,他乾隆年间考上过进士。其他都是一百多个村里人捐的。
你每天都要来吗?周末不休息吗?
每天都要来,不来不行的。
老伴呢?
老伴在家烧饭,我工作还没完成,不能回家。
他的语气里,有捧着烫手山芋扔不得的焦急无奈,又明显有一份自豪。
与他道别后,我沿着溪流往村里走,水碓声在我身后渐渐消失。自汉朝起,南方北方,临近水流的村庄常会听到水碓声,加工粮食,碾纸浆,捣药、香料、矿石,夜深人静时,水碓房的油灯下,总是晃动着一个个劳作的身影。不久前,我去过千年纸乡温州泽雅,看到竹林间掩映着四个连在一起的水碓,是人们用来捣竹浆造纸的。水碓房里席地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溪水在长满青苔的水轮间跳跃,汩汩有声,飞散的水珠在阳光下叮咚作响,水碓轻捣着石臼里的竹片,发出“咿——呀——咚——”的声音,山谷里回荡着无限诗情画意。然而那位老人只是在展示,而不是生产。此刻,我脚下的东阳曾是三省交界加工粮油的首选地,集砻磨碾榨功能为一体的大型水碓方圆百里首屈一指。而此时,石臼里并没有作料,近听,就能听清一声声空捣声,粗粝,坚硬,像一个空巢老人冬夜里的干咳,听起来有点痛。
一个金黄色的大草垛,立在农耕馆外,应该是刚刚收割后的稻草堆成的。我把整个身子都靠了上去,果然闻到了浓浓的湿湿的稻草香,那一秒,我觉得回到了记忆深处的村庄、想象中的村庄。龙溪村村民以血缘关系聚族而居,自古诗书继世、耕读传家。一个古老的村庄,一座桥,一条溪,半面断墙,一棵樟树,一个草垛,一大片油菜,两间青砖灰瓦的矮屋,一个美轮美奂的祝氏宗祠,一个气势不凡的文昌阁,一个仍然萦绕着喧哗声的江浙社,一个静谧的观音阁,田野间响彻着水碓声声,人们的血脉里浸染着翰墨书香,这是我梦想中的桃花源的模样。
可是,我不想怀旧。真的。假如我是一个农家妇女,像善根媳妇那样地道的农家媳妇,我为什么要怀旧呢?如果回到从前的从前,我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天没亮就得起床,蓬头垢面,挑水烧火做饭,忍着饥寒将谷子挑到村外的水碓房碾米,顶着烈日扛着笨拙的农具去田里劳作。上树采摘的皂角怎么都洗不尽衣服上的油垢,没有擦脸油,甚至没有手纸……一场微不足道的小病也许就会夺走自己或亲人的生命,怀胎生子更是过鬼门关。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极细微的便利,哪怕洗个热水澡,都要付出繁重的劳作。
在遥远的美洲,生长着一种外表极美的箭毒蛙,只有指甲那么大的母蛙担心蝌蚪在快干涸的水洼里死去,会将蝌蚪背在背上,开始史诗般的迁移。它从水洼出发,爬行一公里后攀爬到一棵大树上,找到凤梨植物叶子形成的完美的小水池,把蝌蚪放下,又回去背第二只蝌蚪,直到将六只蝌蚪一一安放在不同的小水池里。没有食物,它向水里排一个未受精的卵作为食物,隔几天就回来排一个。日日夜夜,它在马拉松式的漫漫长路上奋力攀爬,废寝忘食,让我想起自古以来乡野中的一代代母亲,如同箭毒母蛙一样,在无比艰辛的漫漫时光里攀爬,花容月貌迅速枯萎,脊背早早弯曲,指甲里总是藏着黑黑的泥垢……都说从前慢从前好,其实错的不是现代科技的进步,而是人心不古——忘本,贪欲,不耐心,不诚实,不再信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记得住乡愁。有时,只需把心里搁置已久的油灯擦一擦,点亮。
2017年的第一场雨里,我与善根挥手告别,去跟同伴们汇合。善根说,快点跟上他们哦,村子很大的,不要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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