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这个名字联系着的是延安插队的事情。快半个世纪了,许多重大的事都忘记了,比方说那时开的什么会,报纸上一版一版的大文章,都不记得了,变成一种滋味,印在心里,它们伴着样板戏的铿锵音乐,说你小子别狂,那年月你只不过是个接受改造的小知识青年而已。
知青记忆中,不会忘记自己值几文大洋。城市户口变成农村户口,注销,然后给一百五十元安置费。所以现在更年轻的一代写字的人,笔下说起知青来,都不屑。我也理解,因为他和女朋友看一场知青题材的电影,花了一百五十元买了张情侣座票,一个半小时,不值,不好看。两代人能没有代沟么?同是一百五十元,用处就这么不一样。
当年马德对一百五十元很满意。多捞了一笔。马德在北京大街上当“佛爷”(上世纪六十年代坊间暗语,指掏兜儿的小偷)被雷子(警察)当场捉住,在送去劳教还是下乡插队两者之间,学校做了工作,让他跟着我们村这一拨到了延安。他高兴,他那一百五十元安家费,算是不用上街去掏兜就得的一份外财。
一拨儿到这村,另一拨儿到那庄。不知是谁手上的红蓝圆珠笔,把马德和我与另两位拨到一条大炕上。一条大炕上共同生活了一年半,这种缘分,一生中也难有几人。所以,马德就让我一回回地返回延安插队的岁月。
马德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记住。牙长,门牙因为打架让人打掉了一颗,镶了一颗像是不锈钢做的假牙,白锃锃地亮,地道的“铁嘴钢牙”。眉梢上有个刀疤,把眼角扯着向上吊起。一颗钢牙,一只吊眼,这两个道具打扮出的马德,像是个准汉奸。
“哥们儿,到菜市口问问,钢牙是谁,吊眼是谁,不知道就不是江湖上的人。”我插队的这道沟,从沟口到沟尾,五个队,队队的知青里都有一两个进过“局子”的。提起钢牙,都知道,说起吊眼,也知道。但从北京到了这山沟里,才知道钢牙吊眼是同一个马德。于是都来认门,让队里热闹了几天。有提酒瓶来的,喝醉了,把酒瓶一敲,扎出一炕的血花子。有提镢头来的,一照面,二话不说,当场就把一只胳膊砸断了。等到队长叫来民兵连长,一推门,打人的和被打的正喝在兴头上:“送我进医院呀?不用!给家里打个电报,邮一只新胳膊来就行啦。”
马德有许多违法的爱好,只是那年月也没的个什么法律,就是三天两头的“文件”“通告”维护着世间的秩序。公告和文件总是用大概念来对大概念:“广大贫下中农、工人阶级、人民解放军……对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进行改造……”马德的爷爷是贫农,父亲是工人,哥哥是解放军的班长,这样一来全部公告都好像对他不管用了。他听谁的?听一个叫吴大力的话,在学校吴大力是工宣队指定的帮教员。吴大力插队到了这个村,马德也跟来。
吴大力是个女生,高中,高个儿,像个摔跤运动员。马德听她的话,就像亲姐姐。有一回,另一位知青说:“吴大力这名字真准,吴夯,长得就像个夯嘛!”话音刚落,马德的拳头就夯在他的脸上。
马德刚认识我时,不理我,给我七个字的评语:眼镜,书呆子,没劲。自从发生了下面这件事后,他特别佩服我,处处给我高度评价,以至于共同在一条炕上睡了一年半,他就从不与我发生磨擦。他对我的友情仅次于吴大力。
那天,收工早,大家在羊圈外的平台上散心。马德手上抓了一把炒黑豆,朝天上丢一颗,仰脖一张嘴,咬得咯嘣一响,这把戏逗得一群后生跟他学,谁也没有他那本事。马德洋洋得意冲我说:“眼镜,你行么?”我看他太得意,说:“我扔,你也行?”“怎么不行?来三个!”马德把三颗黑豆放在我的手心。我想了一下,一颗,两颗,三颗,他都用嘴接住了。他刚要咧嘴笑,我随手朝空中扔了第四颗。马德没来得及想,一口咬住。嘴一闭,脸色就变,把嘴一张,又紧闭上。他强打笑脸,自己往嘴里丢了两颗黑豆,咯嘣嘣地嚼起来。
后来,我们有这么一段对话:“眼镜,你敢让我吃羊粪蛋?不怕我花了你?”“钢牙,你给我几个豆,三个。对呀!那三个都是黑豆吧?第四个,谁叫你咬的?”“你捉弄我?”“我试你的功夫。”说到这儿,马德眼一亮,伸出拇指。
马德是我们这村第一个出去当工人的知青,根据当时阶级路线,他是贫农的孙子,工人的儿子,解放军的弟弟。
他走了。村子里像少了一半人,安静了,也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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