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人家

今夜，回到县城的小院里，听见竹林里小鸟的叽叽咕咕声。听得出来，那是院子竹林里的“火燕红”鸟夫妇在私语，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一家今夜默不发声，这境况使我想起这小院里的三家子，那些人与鸟的契合与过往，想起了小生命活着的波折和不易。

我是农村长大的，小时候不知掏了多少鸟窝，破坏了多少鸟的家庭。掏鸟窝，寻鸟蛋，用弹弓打小鸟，用泥巴将鸟裹起来放在火上烤，等到泥巴被火烤着裂开的时候，剥掉泥巴，鸟的肉香扑鼻而来，那个时候体味不到鸟的痛苦。结婚安家生子后，一家子过日子，才倍感当年害鸟的过错。晚上听到麻雀几十口子叽叽喳喳的叫声，方知那是麻雀父母教育子女，或许正辅导作业，时而耐心地劝慰，时而暴躁地训斥孩子。最绅士的是“火燕红”鸟，家口不大，不争不吵，常是咕咕地说着亲密话。

这两个鸟家和我最接近的日子在冬季。二楼阳台通体是玻璃窗，采光极好，又离竹林接近，鸟两家的生活状况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冬季的阳光照在书柜上，我在读书和写自己的心思时，也享受着鸟语和金灿灿的温暖阳光，这个季节暖气热腾腾的，我们一家子衣食无忧，这鸟两家就进入最艰难的日子。

一场大雪过后，白雪盖地，少了食物，小院里就叽叽喳喳起来，汇聚了三四十只麻雀，四五只“火燕红”鸟，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鸟亲戚。我还是上顶子扫开一块，挖一碗狗粮撒到前面的平顶房上，这些小家伙也特机灵，不急于去吃，总是等一会儿，等我回房坐在椅子上，才试探着去啄食，这小生命胆子太小，机灵有余，我想看个究竟，拍个鸟照，刚从椅子上欠身，它们就“嗖”地一声飞出小院，站在邻居的房顶，多疑地看着我，一个俯冲飞得无影无踪。

冬日的麻雀更为胆小，群落又群起，警惕异常，啄几口就飞起来，慌张地看看四周的动静，唯恐有人伤害自己。我只好宁静稳坐，埋头看书，让这些小机灵多吃一口。有一天太阳高照，雪消干净，我正在睡午后懒觉，忽听得窗下传来“火燕红”鸟儿悦耳的鸟歌，麻雀好似一群观众也在叽叽喳喳地喝彩，这是人不打扰一顿饱餐之后的喜悦心情，小小的生命，有它自身的喜怒哀乐，太阳出来，饱食后，就快乐、歌唱起来。

一年中我最担心的是除夕，千家万户喜庆过年，炮声不断，灯火通明，这时最可怜的就属鸟儿，炮声惊得小鸟在竹林里心惊胆颤，有一年谁家放炮冲进了竹林，把小鸟惊得飞了起来。除夕寒夜如冰，而我院子里的另外两家子却在人类礼花炮声的欢乐里恐惧万分、不敢回家而受冻，每当年夜我总担心那不知年味的小鸟。

到了春天，是最快乐的季节。鸟儿起得早，鸣声长，先是麻雀叽叽喳喳一阵子，好像生产队长安排一天的农事，手底下总有几个不服管的，对应再叽喳一会，就各奔四散了。“火燕红”鸟家小事少，麻雀走了，才细鸣慢唱地分派工作，安安静静地各行其是。好像来的客人也多了，常有素不相识的来竹林里鸣叫，花开鸟啼，好热闹。

最让人担心的是夏天，我儿子常偷看竹林中的鸟窝。我不放心，也去看，“火燕红”鸟窝中有四个蛋，淡红色，布满麻色斑点，孩子激动得要用手去摸，被我制止，听说摸一下有气味了，母鸟感到不安全，就放弃孵化了。那时常常忍不住去看，看到鸟蛋破壳、长毛，飞出来才安心。

记得有个暴风雨之夜，孵化着的鸟蛋掉落在地下，孕中而亡。早晨总听到鸟父母呼唤孩子的凄凄鸣叫。还有一个秋天的中午，两只“火燕红”鸟在院子斗戏，一只红鸟不知是高兴过头，还是忘乎所以，向二楼房子飞起俯冲，不料碰到玻璃上，掉落在地。我捡起它时，它的头已经流血，折腾了几下就死去。

一帮子“火燕红”鸟围拢，为我手里死去的“火燕红”鸟哀啼，直到把它埋在花园里，眼不见了，致哀的众鸟才离去。看似天高任鸟飞的自由自在的小鸟，生活中也有悲哀、伤心和泪痕，也有成长的不易和烦恼。

我小时成长的庄子，是一个林区，自幼听惯了鸡鸣和鸟叫，小时候大人教训我，男孩子不得提笼架鸟，养狗喂猫。受着父母的正统教育长大成人，阅历了半世的我开始喜欢猫狗，喜欢鸟鸣狗叫的日子，细心留意被忽略的生命，静听天籁之声，也体味世间万物生灵生存的不易。

看孔子《论语》故事，老想不通孔圣人为什么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能听懂鸟语言的学生公冶长。孔子弟子72贤人，有个排20位的弟子叫公冶长，能通鸟语，听得懂百鸟的话。用现代话说，公冶长是个绿色环保型的爱鸟人物。《论语》讲的：“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就是说公冶长在拘禁时，孔子知道是冤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也正是因为公冶长能听鸟语，遭鸟害而冤屈入狱。

一日公冶长听见报信鸟叫：“冶长、冶长，南有死獐，子食其肉，我食其肠。”冶长往而得食，忘了给报信鸟留肠子吃。一日复来报，见一帮人围一物，以为是死獐，冶长忙说：“我击死也。”结果地下是一个死人。冶长由此获狱。冶长在监狱里心灰意冷时，孔子把女儿嫁给了他。

孔子在关键时期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加重了年轻人的爱情分量，孔圣人知道男人经历一场冤狱出来，是会珍惜自由的，女儿会幸福。孔子教育弟子：“邦有道，入世做官，邦无道，僻世平安。”果然，在“邦无道”的战国，公冶长安贫守道，度过平稳幸福的一生。但在我看来，能听鸟语的公冶长还是有错的，他背信失言，“子食其肉，我食其肠”，给报信鸟肠子也没给。而细想起来，这孔圣人还是深知万物人性的。

我曾遇到个鸟行里的人，想把我家院子的“火燕红”鸟抓走。他嫌弃我家的狗是个土狗，给个名犬交换，我拒绝了他的要求。我爱鸟，也深知“笼中鸟”和“笼外鸟”生活着的不同感受，我不能把自由无虑的“火燕红”鸟变为“笼中鸟”。老家的土门小院，一只土狗能在贼来时吼几声就行，不会用这家子野鸟换名犬。

我从来不去鸟市，也对那些“笼中鸟”于心不忍，我喜欢这三家互存无扰的平安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