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华 摄
“好的景,值得记忆的景,不是被人指点的,不是拍下来的,而是偷偷攫取的,印在心里的。”
我很少在外面拍照,不是因为这地方景观不好,也不是因为这地方值不得记录,更不是因为条件的缺乏。我和朋友们走了很多地方,一路走一路看,很少留下照片,这在旅途上就显得很怪异,说这厮,一路上不知在做些什么?白白走了。即使在路上被瞬间的美色惊讶,拿手机按了按,回来翻了翻,还是会觉得没劲,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删了。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我,我对美色挑剔,我不喜欢拍照,我没有相机,我的手机也不好,所以,拍照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矫柔造作的过程,还是不做的好。
我也很少在外面过夜,有条件当天返回的,我必定回,再辛苦也要回。不是我睡眠不好,也不是我家里放不下,我从小在外面闯荡,对睡觉没有讲究,任何地方,任何条件,基本上都是秒睡。很多人睡前都要禁茶、数羊,我是睡前必喝咖啡一杯,然后还没等数完一只羊,自己已听到了自己的呼声。但我对睡觉又确实有要求,我要睡硬板,我要自己的枕头,我要捏一块家里的东西在手里,哪怕是一枚别针,这样才好睡,呵呵。
但是,我却在龙门拍照了,睡觉了。
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了,有朋友约,我们到龙门去怎样?我问,龙门在哪里?朋友说,在富阳啊。我惊喜,富阳?富阳我要去。我喜欢去那些有人脉的地方,富阳有文学的人脉,这些人脉不一定和我有关,但一定和文学有关,和我喜欢的某一件事有关。每次去这样的地方,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写一篇短文,取名“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龙门是一个小镇,就在富阳的边上。说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们喜欢玩古镇了。古镇有什么?石板路、小院子、曲里八拐的小巷,间或有几间风味性质的小铺,好一点的,还有间残存的客栈、邮所、春楼、赌场,以及简陋的生活气息。我小时候呆在外婆家,在温州北门码头边的巷弄里,码头边是一个特殊的生活区,所以,它也相当于有形式感的、没有围起来的“小镇”。文革武斗的时候,我逃到乡下亲戚家避难,那是瑞安的塘下,就在塘河边上,还算热闹,每天有驳船嘭嘭的开过。我也去埠头挑水,在河里洗澡,在河边洗衣,靠河的一条街就是镇里人最多的去处,我在那里会入迷地看那些身体健硕、色彩浓郁、行走矫捷、气味香甜的村姑。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对小镇、古镇是熟悉的,因此也是挑剔的,但我却喜欢上了龙门古镇。
现在,我们住进了“龙门驿”,这是一个新居所,有着民国徽派建筑的风格,我留意了里面的拐弯抹角,每一处都很有想法,没有简单的放过。墙上是水印的古画,摆设倾向于民俗风,尤其是那种灯光,控制在恰到好处的程度里,让你不惊忌,似乎让你的情绪瞬间就舒缓下来。我有点恍惚,这不应该是我们住的地方,而应该是安静的闺秀和碧玉们住的,是穿旗袍摇羽扇的太太们住的,她们可以在这里看看书,轻声的说话,也可以在这里拍拍照,候个朋友,或就在这里坐成个雕塑,也是很有看头的。
晚饭后我忍不住出去走走,边上就是龙门古镇,几块石阶过去就到。天色已完全暗了,空气中有湿漉漉的凉意,也有青草的香气,夜幕的覆盖,使得这里的房子变得精致,使得小小的周围变得神秘起来。我沿着镇边的小溪走,都说,有溪流的地方,就不会迷路。石板路泛着亮光,它蜿蜒向哪我就去哪,反正我没有目的。这不是那种荒芜的古镇,也不是刻意修缮出来的古镇,它是一直延续下来的那种镇,是一直没有改变的那种镇,要说古,那也是与新鲜对比才呈现出来的那种古,显然,这里的人们又并不认为这是古,他们是前人下面的后人,是古人下面的新人,因此,他们在这里仍旧是一以贯之的生活,仍旧在崭新的生活,仍旧在完美无缺的生活。我沿着灯笼照着的小路走,灯笼映照在每一处角落,只要你愿意过去,那肯定是一个温馨的去处。房子连着房子,院子连着天井,桂树连着翠竹,鸡鸭连着牲畜,没有哪一处是破旧的,缺失的。有一下,我看见一处敞开的铺子,稍稍一停顿,主人就会热情的邀约,“进来喝一杯哦”,或,“带支羽毛球拍去哦”,那是灯光里充实和散淡的笑容,是无所谓又不着急的姿态。有时候,我走在昏暗幽深的小弄,有轻盈的猫疾步地闪过,有警觉的狗本能的小吠,我穿堂而过,只要稍稍的探探头,门里窗里都是活色生香的生活,有倚着看电视的,有撑着喝老酒的,有小孩在做作业,有农妇在收拾碗筷,有小卖部,有咖啡吧,甚至还有读书屋……
陌生地,不敢走远,匆匆回到住所,却觉得又不过瘾。
房间里,是到处可以拍照的地方,墙上的画,床头的印,细条的书桌椅子,桌上的香炉茶盅,可惜我没有相机,我的手机也落后,也好,细看。
床太软,没法睡,翻看电视,一会儿就无聊了,索性再出来去一趟古镇,补一课回来,反正就在边上。这时候,天边已有了惺松的微亮,能看见依稀的晨露,能看见薄雾在小巷里缥缈,这种雾,也许是远处的山岚潜下来的,也许是小溪里酝酿了升腾起的,也许是屋里的人气弥漫出来演变的,滋润得很。有早起的居民有了动静,有醒早的禽畜初试着声音,置身其中,我又想起了拍照的事,哎呀,有个相机就好了,拿眼瞄了瞄,到处都是景。小溪可以拍,溪边的石径也可以拍,池塘可以拍,水里的倒影也可以拍,祠堂可以拍,门口的旌旗也可以拍,灯笼可以拍,灯下的小铺也可以拍,回廊可以拍,墙角的翘檐也可以拍,都是按照风水和审美设置的,讲究得不得了。前次天黑没看彻底,这会儿突然又有了大发现,这些溪,这些径,这些弄堂,这些小屋,甚至空气和天色,都是连在一起的,都是没有断过的,都是没有间隙的,一环扣着一环,每一处都是互补,乍看不是景,细看都是景,如果有人能将它连拍,甚至描绘,它就是一幅原生的人间烟火图,完整且圆满,像著名的《富春山居图》那样。
噢,够了,夜间活动的动物、虫子、鸟儿都遁形了,我也应该归窝了。于是,装模作样的洗漱,装模作样的早餐,一夜的疲惫显然被我内心的欢喜遮盖了。碰到当地的朋友,会习惯性地问,昨晚睡得好吗?我回答,非常好,这里很安静,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也会有热心的朋友说,清早可以去逛逛古镇,拍拍照。我嗯嗯应着,却在想,好的景,值得记忆的景,不是被人指点的,不是拍下来的,而是偷偷攫取的,印在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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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家。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钟山》《花城》《作家》《山花》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火药枪》《柯依娜一个人》《狮身人面》,长篇小说《谁也不想朝三暮四》。现居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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