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院子
早在十几年前,每当我扫院子里的落叶时,总会想起古人的一桩事情:当书童去扫落叶的时候,老师说,不要扫,留着它们。每当我扫落叶的时候,这句话就会在我的心里出现。而我母亲是见到落叶就要扫掉的。树叶虽然落地了,但还是树的一部分,母亲将其迅速扫去,等于否定了这一事实。刚落地的叶子,还没有得到安宁,就被她扫走了。我隔壁的邻居也反对我家的落叶,风一吹,树叶落到了她家里,“你家的树叶要落到哪一天啊”,我为此特别向她赔不是,可是我心里想:我怎么能阻挡得了落叶呢。她有时还特别用扫帚将那些还可以挣扎几日的树叶打下来,她因爱着自家院子的水泥地,将这些再自然不过的落叶清除。
我母亲总问,你种这些爬墙虎干什么,它们又不能吃。我说,我不要吃,我只要看。爬墙虎冬天的时候是红色的,满地的爬墙虎好像有光照着我衰老的母亲,而她把这些光都扫走了。
我小时在江边附近山上还见过大棵大棵的槐树,我在院子里种爬墙虎完全得自于小时对这些树的荫凉记忆。我希望我的院子和房子整个都在荫凉里,只留下一些必要的空白,而这些空白的存在,也是为了更好地显现荫凉。
我同母亲的另一个冲突来自菜园里的一棵柿子树。柿子熟了,母亲说,去给我全摘回来吧。我说,我不是给你摘了很多了吗?留一些给我看吧,顺便也给那些鸟吃一些。我的这个想法同去年一个来偷柿子的小孩有关,他大摇大摆地来了,爬上树,悠然自得地摘起来,母亲跑出去呵斥,他竟说,你要能在这棵树上找到你家人的名字,我就下来。
一直到深秋的时候,柿子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尽,每一片叶子都斜斜的,好像还有风留在上面。我曾在乡下见过很多柿子树,一片叶子也没了, 光秃秃的枝干上却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我家的那些金灿灿的柿子也同样由那些几乎没有叶子的枝干映衬得很美。
第二天早晨,柿子一个也没了。
邻居说,一准是那北方来的捡破烂的人摘的。我还没有看明白的美,就这样消失了,好在那些叶面上似乎还有风的叶子还悬了几片,但很快也会落尽了,只剩下黑黝黝的枝干。
与自然相亲
春秋时,晋公子重耳出亡十九年,回国后要犒赏那些当年随从他的人,唯介子推不求做官,背上母亲,隐居山西绵山,晋公子为逼其出来,便放火烧山,介子推誓死不从,抱着一棵树和母亲一起烧死了。我以为这就是中国人的原型了,誓死,也要与自然融为一体,决不苟且于名利等等。他出走了,但一定会归来。他深知美的源头在哪里,也知道离开自然之道的危险。
我自记事起即与烟囱为伴,因而不知美为何物,这就给后来探寻中国之美带来了较大的困难。当我稍稍知道美为何物时,又发现它正在消失,或是遭遗忘,被漠视。我对童年时的记忆,是一个沿着铁轨捡着煤炭的男孩,这就是说,同自然的分裂早在童年之时即已开始,而童年时的这些煤炭和铁轨,已然成为我探寻美的起点和基石。每当我看见拖拉机后斗里满载着从深山里运出的石头,总觉得同自然和谐的生活缥缈难寻,而当一辆摩托车如同一座工厂一样从我面前掠过,我总觉得这不是我们古老的热爱恬静、本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东方人的发明,而破坏中国之美的岂止是摩托车?
中国之美大多是同自然长久的融为一体产生的。我们因长期沉浸在自然万物中而悠然自得,我们古老而又清脆欲滴,这些都哪里去了呢?如今的大街小巷、花池、公园都弄得很工整,而工整却不是中国之美,闹市里那么多的灯火更与中国的神韵之美了无关系。
古代房子竭尽全力,沿山或临水而建,甚或没有水时,也要挖出水来,比如苏州的部分水道。现在的房子都是尽其所能来贴近马路,我一直不清楚这其中的差别,现在算是明白了。实际上,贴近马路也就是最大可能地贴近现代化,而围绕着山和水,总有着被山水纯化的可能,自古以来,这就是中国人信念的一部分。无论是中国的文学、音乐,甚至宗教,若没有大自然的熏陶是不可能有那样的神韵的,也不可能形成中国所特有的精神世界。东西方的分野从人们的居所所围绕的物象即可看出。
也许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同山水情感的中断之日,大约也就是中国之美的衰退之时吧。举一个例子,小时候长江几乎天天与我相伴,而在今天长江是最寂寞的存在了,没有人再坐轮船去远方了,也无轮船可坐了,连轮船码头的售票处都不卖票了,长江之美已经多少年无人问津了。可以说,我是亲眼目睹了长江在我们日常生活里的消失。然后是近几年城市化的迅猛发展,连残剩的郊外的自然也被房地产代替,那种野生的自然的情趣也无几人知道其中的价值了,代表诗意之存在的几只羊,几条牛也已经消失不见了。诗,包括诗之循环再生,又从哪里来呢?所以说,美的探寻在今天是最难的了。而在从前,我们的母语里有着多少自然的恩赐,与自然相亲相爱的欢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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