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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坡的雪

2017-03-09 10:00:47 

 

阳历三月初了,兰州的周边都还下着雪。这个周末,我约朋友想去刘家峡写生。朋友说,有一条新路,不妨一试。结果,车子却开到了东乡县的南头。既来之则安之罢,我们到东大坡的农家乐喝茶去。

一路上都刮着雪粉,阳光一照,颗颗雪粒晶莹剔透,光芒刺眼。地上厚厚的一层雪,听说是昨天落的,这是典型的北方的雪,不是飘下来的,而是洒下来的。走进这家过去很有名气的农家乐的大门,忽然有一种深山古刹的感觉。没人啊?仅有的几个人也都是他们的人,只有我们几位才是外来的,内心着实感到一阵清静。

主人热情好客,先为我们倒茶。东乡人喝茶是有讲究的。一人一个茶碗,下面有碟,中间是碗,上面有盖。抓一把春尖茶叶放进去,滚烫的开水往里一倒,然后用盖子在上面平刮几下,茶汤立马就有了颜色,然后就可以试着温度慢慢享用。我的一位朋友的老家就在东乡,三十年前,他用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先给家里买了四只像这样的盖碗。拿回家,他的父亲视若至宝。只有家里来客人了,他才舍得拿出来为客人泡茶,自己临到去世,也没有用过。

这些故事听起来的确有点儿辛酸,但也确实能反映出一个地方的民风。还是从喝茶说起。这里的主人,从来只给客人的盖碗里放一撮清茶,也就是这里人最喜欢喝的云南产的春尖。至于还要放些什么,那是客人自己的事了,主人已为你准备得一应俱全,如冰糖、桂圆、焦枣、葡萄干等。客人满意、主人释然,决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情。这也就是当地人的茶道罢。在这里,到谁的家里都能喝上同样的清茶,这不能不称之为一种民风,既热情好客又不失自尊的民风。说他们懂得茶道,是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背离喝茶的本质,即茶的清香可以提神清脑,茶的辛苦可以提味清肠。

东乡县自古以山大沟深而著名,它三面环水,而这里偏偏就没有水;没有了水,就少了树木,缺了绿色。曾经这里到处都是黄土山、黄土地、黄土盖的房子。这里的鸟窝不在树上,而是在崖畔黄土的裂缝里,真是鸟鼠同穴啊。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在树上垒窝,连鸟儿都不习惯。但是这里的后生们,就是那些既热情好客又自尊自强的后生们,就是那些在盖碗里也能刮出烟波风云的一代一代黑发青茬的后生们,他们不断发生的故事,留给我许多做人的自信。

我对东大坡这个地方太熟悉了,三十年前我就来过。难得今天这么清静,喝完茶,我沿着山坡踏雪觅踪,仿佛在寻找过去的记忆。怎么不一样了呢?过去只有光秃秃的黄土山,黄土梁和黄土坡,现在全被树木覆盖。碗口粗的松树都是这三十年长起来的。如果不是松枝、松叶上落满了雪,黑压压的一片,好像真的走进了原始森林。这是过去的东大坡吗?我不敢相信。但走到尽头的时候,我看到土崖下面的刘家峡水库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相信了。这的确是东大坡,如今是东乡县的后花园,是全县森林最茂密的山坡。

当年我来这里,有过一次真实的采访,听过一个真实的故事。

当时我是坐州上的吉普车到东乡采访的。县上的人把我带到这里,说这里的小伙子因为穷都找不到对象。我们来到村上,这个村的一个队长正准备明天带上村里的年轻人外出要饭。后来我才知道,要饭并不是讨饭,而是外出打工,因为当时还没有这个新鲜词儿。队长见我们很是不好意思,觉得让大家外出打工很伤自尊,是他这个队长没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他带我看了几家,了解了一些情况,回到刚来的地方,热腾腾的一盘羊肉已经摆到炕桌上,还有刚烙的饼子,我们满怀歉意地美餐了一顿。可跟我一块儿来的县上的人都说,这是民风,不吃可不行啊。一只羊,就这样让我们吃掉了。这种热情好客的民风,让我感动至今。这些没被穷死的后生们,现在大概都当了爷爷了吧,看到他们砖砌的大门和一色的瓦房,我虽然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但由衷为他们高兴。

还有一个听来的故事,还是与这东大坡有关。那时大队的会多,村上的干部时不时都要赶去开会。一次,这里的队长为了赶会,骑上自行车就沿着东大坡一溜而下。谁知手闸坏了,车子越跑越快,他急了就喊:“抓住、抓住,我是干部;抓住一百,搡倒五十!”这时斜刺里跑出一头受惊的黄牛,一头将他撞倒,连人带车在东大坡上打滚。附近的村民都围过来了,他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三十元说:“把这个钱给白盖头奶奶,是她家的牛把我牴翻了,不是人救的我,我只给三十块。”说完,他又推着车子跑了。当时讲故事的一群人都在笑,我也笑了。但是后来几十年里,我一想起来的时候,越来越不想笑了,越来越笑不起来了。为什么笑不起来了呢?这里的人啊,就是这样诚实守信。对着天空喊几嗓子,就连受惊吓的鸟儿,他们也会说上一句对不起的。

今天空气真是清新,扑到脸上的雪粉像针刺一样钻心,掉到脖子里的积雪,忍不住就会让人耸一耸肩膀。东大坡的雪,给我带来了不尽的美意。

听到鸟的鸣叫声,循声望去,我竟然在树上没有发现一个鸟窝。我心里在想,三十年过去了,这里的鸟儿还没学会筑巢于林吗?你们是从哪儿飞来的一群笨鸟?你们是东乡原乡的土著吗?我不信。想起我三十年前认识的那群小伙子们,当然他们现在都是这里的爷爷辈了,我讲讲当年他们的故事,鸟儿们一定会感到惊讶的。

就说当年的他罢。那年才二十出头,从小沿着去青藏的路在小饭馆里当堂倌,回来积攒了一笔钱,开始贩皮毛生意。从临夏县翻过大理加山就是青海的循化县,他到那里贩皮子。时间一长,循化人设了卡子,一个个子高大,颧骨高、眼窝深的撒拉人在那里看守着,连鸟儿都飞不过去,别说小伙子的马车了。他不甘心,很快娶了一位美丽的撒拉姑娘,让比看守卡子的那个人更高更凶的他的老丈人赶着马车来回过卡拉货。生意越做越火,日子越过越好,他当时被誉为带头致富的好后生。

那年我去循化找他采访,拜谒了当地有名的骆驼泉。看到一尊不伦不类却又很美的雕塑,我又打听到一个关于东乡人的故事。原来,撒拉族是一个由一匹骆驼驮来的民族。他们的祖先是从很远的地方牵着骆驼来到现在的循化,当时驮着一部经书的骆驼倒地而死,那里出现了一眼泉水,于是他们就居住下来,繁衍生息。改革开放以后,为了追思祖先的历史,他们想在泉边塑一尊骆驼,然后就碰到了从东乡来的两位年轻的工匠。他们是做泥瓦匠的,但他们说一定能行。接下来之后,两个小伙子才悄悄商量:骆驼长得啥样?没见过。听长辈说,比羊大、比马小。于是他们就开始构思,很快就完成了这尊卧着的骆驼的雕塑。这多少年,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不知道他们的杰作是否还保留至今。不过,今天的人们看到这尊似羊非马的骆驼,一定会夸赞当年工匠的创新精神的。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是没有见过骆驼的啊。

光阴一瞬,如白驹过隙。人会老去,但人的精神的华彩却会历久弥新的。今天我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依然还是历历在目。我今天写生的心情是没有了,而东乡在我心灵的画布上涂抹了三十多年的风景,恐怕是该完成了。别人看后的感触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就是还债。东乡人热情待我三十多年了,秀才人情一张纸嘛,再薄也是人情。不过,三十多年后我才有勇气完成它,足见我的愚笨和迟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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