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重庆走了,走在2017年1月30日上午8点08分,享年73岁。
我与他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末,当时我写了一篇《郁达夫之死新说》,未经核实详察,就轻意提笔撰文,并先后在新加坡的《星岛日报》副刊、上海《文汇月刊》刊发。不久,收到《文汇月刊》编辑部的一封读者来信,信中转来了徐重庆的一篇与我商榷的文稿,谓拙作有误,不是“新说”,而是“旧说”。关于郁达夫之死因,死于日本天皇召告战败投降之后,惨遭日本宪兵的杀害,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为什么郁达夫在日本宣布投降之后还会惨遭杀害?海内外学界却众说纷纭,其中有一种说法,是与胡愈之、王任叔当时从棉兰给郁达夫发的明码电报有关,电文要求郁达夫查明1944年“9·20”事件中有关被捕的12名参与地下抗日组织的中国同志下落。当时日军虽然已告投降,但宪兵总部发现这封电报后,怕郁达夫查明真相,于他们不利,所以下令杀害了郁达夫。这个说法较早出自海外学者。由于海峡两岸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分歧,此说未被大陆学者认同。我从前辈郁风先生处听说后,误成“新说”,并敷衍成文。徐重庆撰文纠正,平心静气,有理有据。我阅后马上复告《文汇月刊》编辑部,徐文质疑有理,可予刊用。事后才知,徐文也已在《星岛日报》副刊刊发,又跟踪追到《文汇月刊》,怕以讹传讹。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要说相识,我与徐重庆就是因这篇质疑的文章而相识的。
义务为湖州文脉牵线搭桥
不过,我与徐重庆真正见面相识,却是在10年以后。新世纪初,老友沈左尧年逾八旬,家中有一批恩师徐悲鸿、傅抱石及谢稚柳、吴作人等艺术大家的书画藏品,这批藏品若投放市场,价值定然不菲。但沈老不为利动,他听说上海著名书画篆刻家钱君匋将家中藏品和作品,分两批全部捐赠给浙江老家桐乡市和海宁市政府,两地政府分别为他建造了钱君匋艺术馆。叶落归根,他也想把这批藏品连同自己的书画篆刻,全部捐赠给老家的有关文化部门。这个消息传到徐重庆的耳中,他当时正想为湖州市引进文化建设项目。经人引荐与沈祖尧取得了联系。沈老把此事告诉了我。我听说是徐重庆在联系此事,自告奋勇,愿为此事去湖州探路考察。正是在这次考察中,我才第一次与徐重庆相见。他个头不高,语言不多,但十分热情地陪我参观了当地著名的嘉业堂藏书楼及湖州师范学院。在交谈中获悉,他想把沈老的这批藏品和作品,引进到湖州师范学院,该院正面临升级改制,由学院改成大学,要筹建一座13层楼的图书馆大楼,馆内需要藏书,也需要名人藏品。沈左尧的这批藏品和作品正好可以充实丰富图书馆的馆藏。他还告诉我,图书馆落成后,可以沈左尧的名字来命名图书馆。
回京后,我把湖州考察的情景告诉了沈老,沈老是中国科普研究所研究员,是著名书画篆刻家、科普艺术家。他祖藉是浙江吴兴,出生在海宁。吴兴、海宁与湖州都是近邻,捐赠单位又属大学院校,他表示同意。但要做成这件捐赠事情,徐重庆却付出了多年努力。首先为取得沈老的信任,重庆主动担负起为沈老编校诗词、篆刻、楹联作品,并由师院出资,联系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华宝斋、西冷印社,数年内先后出版了《悼师集》《胜寒楼诗词集》《左尧印存》《沈行楹联集》等线装书集,古色古香,印刷精美,堪为沈老一生诗词、楹联、治印等文艺著作的集大成。为了便于编校请教,重庆还把沈老夫妇一起请到师院留学生招待所,朝夕共处,整理编辑诗词楹联手稿。2006年12月26日,我收到重庆自湖州的一封来信,信中说:“到昨天为止,帮沈老校对他的诗词集、楹联集,因零乱颇吃力。”可见他在编校中是出了大力的。
图书馆落成后,师院以“沈左尧图书馆”命名,并在馆内特辟出一层楼,专供陈列沈左尧藏品及书画篆刻作品。徐重庆还协同师院、沈老一起,筹备布置“沈左尧楹联艺术馆”开馆典礼。开幕仪式上,各方来宾熙熙攘攘,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可是作为主办方的牵线人和策划人,徐重庆却远远站在一角,不发一言,含笑地迎候来宾观众,毫无得意夸耀之色。
徐重庆为湖州师范大学引进了沈左尧的艺术藏品后,又为湖州博物馆引进了著名诗人、古文字学家、古代家具收藏家陈梦家和夫人赵萝蕤的23件明清古家具旧藏,这批家具以黄花梨为主,非常珍贵,其中定为馆藏一级文物有5件、二级文物10件、三级文物8件。博物馆特辟二楼500平方米展厅,长期陈列。
值得一提的是徐重庆为湖州师范、博物馆牵线搭桥、策划组织,完全是尽义务,不收报酬,连车马交通费、往来电话通信费有不少都是自掏腰包。这对于一位无学历、无职务、无职称的三无普通职员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资。据说湖州文化局曾要补助他数万元作为劳务津贴,被他严词谢绝。
盛年徐子拥书城
徐重庆是个布衣独身文人、又是自学成才的读书人,他的微薄工资、写作稿酬,基本上都用来购买书籍,所以藏书较富,“文革”中藏书遭劫,后又购书逾万册。他的恩师赵景深在赠他的一首七言律诗中,开篇就是“盛年徐子拥书城,下笔万言如有神”。徐重庆自言,诗中说他“拥书城”是实情,但下笔万言是溢美之辞。他的好友肖二为他坐在“书城”拍过一幅摄影作品,倒是十分传神地反映了他在“书城”中的精神面貌。
谈起他的“书城”,这是他的自豪之所,也是他的伤心之处。自豪的是,可以不出家门,自由取阅家中藏书,供写作参考;伤心的是,他一直想为这些藏书提供一处宽敞的存放书籍的书房,可是他长期生活在面积很小的居室中,众多书籍只能装箱打包,堆积在房中,像书库一样,无法展开。他的住处,我虽未去过,但局促、杂乱可以想象。因此他的“书城”,在我心中成了一个难以释怀的情结。
与重庆结识后,获悉他藏有整套香港艺文掌故家沈苇窗主编的《大成》杂志(沈苇窗是湖州人氏,这套杂志是沈氏在湖州亲友转赠的),这本杂志自1973年创刊后,沈苇窗凭一己之力,从组稿到编校、印刷发行全是一人完成。办刊的资金由好友张大千赞助,据说是每出一期刊物,张大千赞助一幅画。投桃报李,故每期《大成》都有张大千艺文轶事的报道。我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经叶浅予先生介绍,为《大成》撰稿10年,其中有不少是拙著《张大千艺术圈》中的篇章,并由此与主编沈苇窗相识。我深知该刊中蕴藏的张大千的信息量,苦于没有见到1973至1985年间的刊物,而这段时期正是晚年的张大千,由巴西移居美国归根台湾的阶段,对研究大千晚年的海外生活和艺术有极大帮助。基于此,我与徐重庆商量,一起合作编著《大成》杂志中的张大千,希望他能先期选编复印有关张大千的文稿。他一口答应,说打开装在箱中的刊物后,即可着手查阅整理编印。可是,后来他多次来信告我,压在箱底的几百本《大成》,因室内空间太小,书箱层层积压,实在无法取出,只能等换置新房后再整理。可是,这处新房又在哪里?他寄希望于有关文化部门帮助解决,可是这些部门无人回应。重庆不是一个爱发牢骚的人,他也从未在我面前发过牢骚。2006年,沈左尧楹联艺术馆开馆前夕,他在给我的信中却忍不住有了牢骚。读了此信,心中十分难受。我知道重庆有万卷藏书,但这些书都是用来读和用的,谁都知道,在当今市场上,实用性的普通版本的书籍,并没有太大经济价值。惟有一套《大成》杂志,当时已被炒到数万元。可是整套不缺的《大成》杂志,在海内外仅存3套,他又怎么舍得出手?更何况还与我有约一起编书呢!
两年后,获悉重庆因旧房要拆迁,终于用拆迁款换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我马上致电祝贺他的乔迁之喜。他苦笑道:正在装修,家里搬得一塌糊涂。我心想换了新房,这下整理编辑《大成》总该有望了。谁知他又为湖州师大、湖州博物馆忙起了新的文化引进项目,东奔西跑,静不下心来。不久,得知重庆病了,病得不轻,是中风,躺在病床上,不能活动,也不能说话,更无法交流。前年秋日,在友人夏锦春的引领下,我随车赶往湖州中医院探视重庆。只见他在弟妹的扶助下,起身靠坐在病床上,怔怔地望着我,毫无反应。其弟大声报说,包立民看你来了!他突然眼珠一转,右眼一撇,嘴角一歪,似笑非笑,看来他是认出了我,却不能用言语表达。在病床前我大声预祝他早日康复。他在弟妹的协助下,双手抱拳微微摇动作揖,表示感谢。看到此情此景,我真想为之一哭!强忍着眼泪,我离开病房,向其胞弟询问病情及治疗情况。原来他在病床上已躺了两年多了,家中弟妹一直轮流值班护理。
早年的徐重庆,因家中弟妹众多,家境困难,才主动放弃学业,16岁初中刚毕业,就进了电影发行公司,当了一名放映员,协助其父挑起了抚养弟妹的责任。由于他爱好文学,业余又能刻苦读书,好学不倦,勇于思考,敢于向文坛名流如茅盾、赵景深、孙席珍、黄源诸等前辈通信求教。他的好学精神,获得了诸前辈的嘉许和指导。由此他自学成才,在国内外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研究文章,成了国内有一定影响的文化学者。而今他病了,弟妹来照顾他,照应了4年把他送走了。
回头再说他的“书城”,好不容易换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按理说可以好好装修一下,真正拥有一处朝思暮想的“新书城”了。可是造化弄人,他尚未享受到坐拥“新书城”的乐趣甜头,却又一病4年,撒手人寰,留下了许多他想做又未曾能做的学业,怎不令人痛惜!
徐重庆走前,家人遵照他生前遗愿,将所有收藏(包括万卷藏书、名人书札书画,还有那套尚未动手与我合作编篡的整套《大成》杂志),全部捐赠给他一再引进文化建设项目的湖州师范大学图书馆。善始善终,善哉善哉!安息吧,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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