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只羊

真没想到，在灾区邂逅的一只叫花花公子的羊，竟让我如此牵肠挂肚。

那年秋天，我到一个地震灾区参与抗震救灾报道工作。为抓“活鱼”，我坚持每天深入到受灾群众家里去采访，“零距离”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这天，我看到在一座大山脚下的花椒林里，掩映着十余顶蓝色帐篷，原来这是一个受灾群众安置点。

我朝花椒林里一个比较靠前的帐篷走过去。只见夕阳余晖里，在一株花椒树上，拴着一只山羊，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羊前，亲昵地跟羊啦呱着话儿。那羊，长着两只威风凛凛的角，金黄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脖子里系着一块红绸布、挂着一只小铃铛，花椒林里便时时回荡着清脆的铃铛声。那小女孩呢，长得非常可爱，苹果般的圆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神色有些忧伤、憔悴。她把手里的一丛青草不停地凑近羊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公子，你吃点嘛……”但羊不停地把头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吃草。不知是着急，还是生气，她的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公子？你咋叫这羊公子？”我好奇地问这个名叫蕙儿的小女孩。

“这羊最喜欢吃各种花儿，不大喜欢吃草。所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花公子。”蕙儿的话，不由让我哑然失笑。

蕙儿进一步解释说：“没花的时候，要在草里拌上盐，再掺上玉米粒，花花公子才肯吃。还有，它喝的水也比较讲究，生水要烧开放凉它才喝。”

“这羊还真有点‘公子’作派。可它也不看看时候！”我有些鄙夷地说。

“可不，地震过后，粮食变得金贵起来，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伺候它了。”坐在花椒林里的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缓缓地说。她是蕙儿的奶奶。

“既然这样，咋不把它卖了呢？”我说，“这些天，县里专门组织人来灾区收购猪羊。”蕙儿的奶奶一个劲对我使眼色，阻止我往下说，可惜我沉浸在“助人为乐”的快感里，没明白她的意思，仍自顾自地说下去。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蕙儿脸憋得通红，眼里泛着泪光，生气地朝我嚷道：“你是个坏叔叔！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的羊！我永远不会卖我的羊！”

花花公子似乎也生气了，猛地调转过屁股，冲我放了一个屁，然后只听“哐啷啷”一阵响，一泡羊屎雨点似的落在它脚边的一个水盆里，在水里洇染开一朵朵淡黄色的小花。

这有趣的一幕把蕙儿逗乐了，她有些羞涩地把头伏在花花公子的脖子上，花花公子用脸摩挲着她的头发，嘴里叼起一根青草，缓缓地嚼着。

蕙儿平静下来，告诉我，她从小就喜欢羊，半年前，爸爸从集市上买了这只羊来。她专门在羊脖子里系了条红绸布，希望羊能平安长大。不知是不是这红布发挥了作用，羊竟躲过了地震的劫难。可她的爸爸妈妈却在地震中遇难了。

蕙儿说，地震那天，爸爸妈妈正在山上摘花椒，她在家里做饭。地震袭来后，瞬间山崩地裂，飞滚而下的巨石将爸爸妈妈击落下山崖。当时，她正在屋外的菜地里拔菜，躲过一劫。花花公子被拴在家里的围墙边，倒塌的围墙将它埋住了。幸运的是，借助放在围墙边的一堆柴草的支撑作用，它竟安然无恙。

“爸爸妈妈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经常从梦里哭醒过来……”蕙儿抽泣着。花花公子像个懂事的孩子似的，温顺地躺下来，目光悲悯地看着蕙儿，不时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去舔她的鼻头。我陡地明白了，这只羊，其实已是蕙儿相依为命的伙伴，难怪说要卖它时，她的反应会那么强烈。

一个念头闪进脑海，我对蕙儿说：“这个季节，要让花花公子全吃花不容易，你是否尝试过喂它树叶呢？”蕙儿摇了摇头。我看到花椒林里掺杂着一些核桃树，便采摘了一些核桃叶来，花花公子显出兴奋的神情，把头昂得老高来抢核桃叶吃，吃得嘴边绿沫飞舞，咩咩地叫个不停。

花花公子吃饱了，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它吃饱了肚子，要打瞌睡了。”蕙儿对花花公子说：“我该去做饭了。”她走进了帐篷，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帐篷里除了两张床外，还有上级部门发放的米、面和食用油等生活必需品。蕙儿把淘洗过的米放进锅里，又削起土豆皮来。不一会，一盘炒土豆丝、一碗鸡蛋羹、一盆白菜汤便热气腾腾地摆在我们面前。

蕙儿和奶奶邀请我共进晚餐。在灾区采访，我已习惯了这种走到哪吃到哪的生活，便没客气，端起了饭碗。蕙儿的奶奶说：“遭逢这么大的灾难，我们现在能有住的地方，吃穿不愁，真要感谢党和政府！感谢社会上的好心人！”

搭建帐篷、发放物资、搜救伤亡人员、开展心理疏导……顺着蕙儿奶奶的话题，我们聊到了有条不紊开展的抗震救灾工作上。蕙儿带着无限的憧憬说，“可惜，我们的学校也在地震中毁了。我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早日上学……”

我急忙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告诉蕙儿：“你别着急，政府正在给学校建活动板房，不久你们就可以去上学了。”

“太好了！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蕙儿双眼闪烁着希冀的光彩。

那个下午，在散发着淡淡芬芳的花椒林里，我跟蕙儿聊了很多。临走时，我掏出一点钱给蕙儿，可她怎么也不收：“爸爸妈妈平时教导我不能轻易要别人的钱！”提到父母，她的眼圈又红了。最后，我把钱强塞给了她。

看到我要走，花花公子立即从地上一跃而起，神情专注地看着我。“花花公子，跟叔叔说再见！”对蕙儿的提议，我在心里发笑：一头羊又怎么会表达离情别绪呢？

接下去的一幕，又让我开了眼界：花花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里“咩咩”叫着，两只耳朵扑闪个不停。

眨眼功夫，数载时间过去了。现在，蕙儿和奶奶应该搬进了别墅式的新居，蕙儿应该在花园式的学校里学习。只是，每当想起那只脖子上系着红绸布、挂着小铃铛的羊儿，我都会在心里喃喃自问：花花公子，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