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亳州,正月十五不过就还算年;但过了二月二这一天,年味就没有了。所以,在孩子们眼里,二月二这一天就特别重要。这一天过了,不知道要掰着手指头算多少次,新年才能到来。
这么说吧,在农村孩子们的记忆里,二月二比过年还要深刻和生动得多。
我对二月二这个节日有认知和记忆,应该始于5岁时的那次剃头。记得那年腊月二十九,父亲在母亲的唠叨和逼迫中,领着我到距离村子三里多路的魏岗集上去剃头。家里大红的春联都贴上了,锅里正煮着的猪头肉已散发出香味,这个时候去剃哪门子头啊。我是一万个不情愿,小孩子本来就怕剃头,何况又冰天雪地的,更何况厨屋里正飘散着馋人的肉香呢。但母亲不依不饶,厉声地说,“前几天剃头时找不到你,过年想当长毛贼啊!再说了,正月里剃头死舅舅,想妨死你舅啊!”
父亲扯着我的手,从坚硬的雪路上出村子。由于心里不情愿,我的步子就比平时慢得多,故意跟母亲怄气。父亲拉我的手越来越有力,甚至我的脚都不沾地了,这时反而走得更慢。我不明白,剃头和死舅舅有啥关系,到现在我也不甚明了。后来,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就说,“快点吧,咱回来晚了,锅里的骨头都让你哥啃完了!”这一招对于当时的我果然灵验,立即加快了脚步,有几次小跑着,甚至超到父亲前面。
上世纪70年代,大人小孩剃头一般是不到集镇上的,剃头匠总是隔个月就担着挑子进了村。到我们村的剃头匠姓刘,大人都喊他刘吹,他不仅会剃头,红白喜事时他还能吹唢呐。他进村里,孩子们是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可以围着他那副一头担着小柴火炉一头担着高脚凳和搪瓷花脸盆的挑子看热闹,害怕的是那明晃晃的白铁推子和剪刀。那时,剃头匠不收钱,秋收的时候收粮食,按大人孩子的人头数,拎着条长布袋每家每户去收。平日里吃的是派饭,派到谁家吃饭,谁家的孩子就喜欢得像过节一样,能摸着一点剩菜啊。
二月二,剃龙头。但那时候,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剃,只有娇贵的孩子才剃。这一天,剃头匠刘吹是不到村子里来的,他在魏岗集上有间小铺面,谁家想给孩子剃龙头就带着去,而且这次是要给现钱的,至于给多少,我不太清楚。印象中,我只去剃过一次,好像头年夏天我大腿上长了个蒸馍大的疮,母亲是为了讨个吉利才破费的吧。
二月二正值惊蛰前后,沉寂一冬天的土地、山川、河流、草木、蚯蚓、青蛙、昆虫和蛇都醒了,总之,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据说,这一天传说中的龙开始抬头,从伏羲氏开始就选择这一天作为重大的节日。从皇家到民间,各有各的过法,更何况中国地界这么大,“五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几千年流变下来,真是不可细数的。
但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剃头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围仓。二月二龙抬头,打着犁子赶耕牛,大囤尖,小囤流。这一天不围仓是万万不行的,人靠五谷杂粮,家里无仓,靠什么活命呢。
每年二月初一下午,父亲总会从锅灶里面掏出青灰,用拾粪的篮子筛一筛,然后把筛过的细灰再放入大瓦盆中,以备第二天清晨围仓用。现在想来,大概是筛过的灰更细,围出来的仓更漂亮吧。这足见父亲对围仓的虔诚和隆重。
父亲说围仓要起早,就一条龙,千家万户都求他,晚了怎么行呢。二月二这天,天不亮就会起床,等到外面刚能看清楚,就端着瓦盆里的灰、扛着木锨出门了。到村里惟一的井边,从井台上用灰一路撒来,经过院子的大门蜿蜒撒入厨房,到水缸边,只有这样把龙引到自家,方才放心。但这还嫌不够,还要在院子里、大门口再围几个真正的“粮仓”。用青灰撒由大到小的圆圈,围单不围双,最少要围三圈或者五圈,才像一个平躺着冒尖的粮仓,中间放一撮五谷杂粮,用瓦片盖住,生怕鸡狗给偷吃了。但我父亲围的仓与别人不太一样,总是在仓的外面再用青灰撒个梯子,要登梯子才能到仓尖,这才吃了用不尽呢。
去年二月二,我一大早起来,见自家院子门口围了一个五层的大仓,里面还堆放着一小撮大米、黄豆、高粱。我知道这是父亲起早来给我围的,老父亲都87岁了,居然还能守着老规矩不变。高兴之余,我不禁疑惑:他住在四弟的单元楼里,哪来的青灰和杂粮呢!后来才知道,提前三天他就让四弟开车拉他回村里,从大哥家筛了青灰拿过来。父亲说,你们不在家里种地了,可还得吃粮食啊,不给你们在城里的孩子围个仓,我心里慌呢。
中国民间的节日,基本都与吃有关,正所谓民以食为天。二月二这个节日,自然与吃是分不开的。从我记事开始到现在,每年二月二这一天,都是要摊鸡蛋和煎腊肉的。
摊鸡蛋就是摊鸡蛋饼,据说是自远古“吃春饼”流变而来的。母亲是摊鸡蛋饼的高手,高就高在她摊的鸡蛋饼足有二指厚,焦黄酥软,入口留香。这主要是在选葱和做法上比别人家更讲究。母亲必须选发青发脆的粗葱,择好洗净,切成一指宽的葱段,放入已加上盐和砂仁、丁香、豆蔻、肉桂、八角五香粉的面糊中;这时,猪油已在锅底吱吱地叫着,把面糊倒入锅里,快速把三五个鸡蛋磕在里面,紧接着就要用筷子把鸡蛋与加了葱和五香粉的面糊搅匀,然后再用锅铲把搅匀的面糊摊平,底面焦了再翻过来煎上面;反复翻转煎三次,最后一道工序是用锅铲把整个大饼压成火柴盒大小的方块,再翻动煎上几分钟,这才能出锅。
也许是小时候吃到的东西极有限,我对摊鸡蛋饼特别钟爱。及至自己成家了,学着母亲的法子摊,但总没有母亲做的好吃。后来,母亲传授了其中的诀窍,关键就是用筷子搅这个环节。搅快了葱段在饼内不匀,搅慢了挨锅底的那层面不匀,搅时间长了煎熟的面太多饼发硬,搅少了煎熟的面太少饼不酥。虽然做过无数次,但总和母亲做的有差距。母亲离世已经11年了,再想找回母亲做的那种味道已经永远不可能了。人生真是无常,转瞬之间失去的就永远不会再来,哪怕是那一小块鸡蛋饼。
腊肉是年前煮肉时留下来的熟肉,方方正正的一块肋条,一寸厚的肥肉下面一层瘦肉,抹上盐,用纸包着,一根细绳高高地吊在堂屋的梁上。不知是防老鼠还是防我们偷吃,这个我倒没有问过母亲。但我感觉反正是提防着什么,不然,为什么挂这么高呢。
二月二那天早上,母亲便会站在凳子上,把腊肉摘下来。腊肉也切成火柴盒大小的方块,蘸上和好的面糊,在锅里煎。后来,我曾想过母亲为什么从不是炸呢,总是不得其解。最终还是母亲道出了其中的原委,一是那时候油少,炸了费油;二是油炸太快,没有慢慢煎出来的入味。煎出来的腊肉真是美味,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嚼起来,焦酥的壳和里面流油的肉混在一起,真是满嘴流香。
但这种美味,那时候每年只能吃上一次。也有能吃两次的时候,但绝对不会超过三次。母亲每年二月二总会留一小块腊肉,只有三月初七离村二里路的王井逢庙会,姥姥来时才会把剩下的那一小块煎了。我有时能吃上一块,有时因在庙会上玩耍误了饭时而错过。
过了二月二这一天,年就真的算过完了。好在,明年这一天还会再来的。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