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山壹指

此刻，我正在空中行走，不过，今天没有云朵。把自己搬离地面，才有可能尽情俯瞰大地。

永安山，在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常安镇。

壹指，是我家乡的方言，一个指头，喻短暂的时间，一会儿功夫。

我在永安山壹指，干什么呢？飞翔。从永安山顶，飞翔到山脚，总共五分钟时间。

1

飞翔的前一夜，我们住龙门驿。

我和赵柏田、鲁晓敏，夜探龙门。

护城河溪水静流，老屋石墙，壁灯昏暗，街巷回廊相连，曲折幽深，不时有老人咳嗽声传出，似乎又回到久远世纪的宁静。

富阳龙门，一座千年古镇，孙权故里。孙权的后人，一直在此居住，古镇至今保存有完好的各类祠堂近百座。孙氏后人上万，尚武崇学，能人出了不少。

对于即将到来的飞翔，我脑子里闪回了好多种场景。

嫦娥奔月。有点神，我不知道嫦娥是怎么奔上月亮的，想了会，短路了。

敦煌飞天。我去敦煌，看过十几个洞，那优美的飞天，飘飘欲仙，让我神往。

唐明皇游月宫。这个传说，比起嫦娥来，算离我们很近了，且前段时间，我正写完一篇和唐明皇游月宫有关的万字长文。唐明皇在浙江松阳籍道士叶法善的引领下，去了趟月宫，听到令他心醉的曲子，因月宫寒冷，中途返回，但唐明皇凭着超强的音乐才能，将曲子记了下来，《霓裳羽衣曲》就这么神奇问世。晓敏先生陪同去松阳卯山的天师殿，我看到了伴君游月图，唐明皇，叶法善，还有一些仙女，踏在五彩祥云上，在听一场天空中的小型音乐会。

飞将军李广。唉，李广并不会飞，只是射箭超准，封号而已。

彼德·潘。苏格兰小说家詹姆斯，他笔下的彼德·潘，是个不会长大的野孩子，一天到晚飞来飞去，达林家的三个小孩，经受不住飞行的诱惑，很快学会本事，趁父母不在，连夜飞出窗，飞向奇异的“梦幻岛”。

明朝的万户。莱特兄弟。阿姆斯特朗。杨利伟。

他们在我眼前一一飞过。

2

六百多年前，七十多岁的黄公望，选择在富春江边隐居。日里看山，夜间濒水，数十年的山水实践，成就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长卷《富春山居图》。

《富春山居图》，沿着富春江一路向西逶迤，将岸两边的崇山，峻岭，幽树，深草，渔民的生活，深深浅浅，尽然展现。峻山茂林处，龙门方向，往里一拐，就到了常安。常安，长久的安定？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富春江两岸，所有的去处，都秀色如画。

常安四面环山，中间有万亩盆地，平坦如镜。田地间，村郭人家，炊烟袅袅，西面最高处，有一座山，争高直指，海拔四百一十米，是龙门山脉余支，这座山，就是永安山，山顶原有一座寺庙，视野开阔。

独特的地形，就是一个天然的飞行场。一般的日子，盆地上空，气流充足，假如，从山顶如鸟般滑翔而下，山下望之，真如蓝天中飞来一只大鸟。大鸟在晴朗空中，任性飞翔。

3

永安山顶。

虽不那么平整，但这个山顶起飞场，却是亚洲最大，有着一万两千平方米的宽阔草坪，实在让人惊奇。草坪尽头，间隔有一排大石，上书七个漆红大字：中国滑翔伞基地。

十二月的初冬，寒风已冽。

我们都裹着厚装，缩着头，在听讲，听铁妞讲永安山，讲飞翔。外表看，铁妞是个瘦姑娘，皮肤深青，穿着紧身的运动服，但她却是国家级飞行教练，她自称“飞三代”，爷爷、父亲，都是飞行教练，她从小就在蓝天中飞。她诱惑我们：人生有三大梦想，长生，飞翔，预知未来，现在，你们就可以实现自己的飞翔梦想了！

一行人都开始跃跃欲试。

我的教练，一位二十四岁的桂林朱姓小伙，高个。

小朱给我戴好安全帽，系上滑翔伞的搭扣，让我在前面站好，吩咐我：飞翔前，你要跑，奋力地跑，如果不跑，就不会有动力，就会直接掉落下去，我们这是无动力伞，必须快速助跑，才能飞起来！

我有点惊恐：我一个人跑啊？你在我后面吗？

小朱笑了：老师，您放心，我和你连着的，我们一起飞翔，您不要怕！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前面两个飞出。

马叙飞出去了，像两只大鸟。

赵柏田飞出去了，也像两只大鸟。

小朱发令：老师，跑！

我开始努力奔跑。背上似乎有人拉着绳子，千百斤重，强有力地阻拦着你，脚步好沉啊，极度艰难。我背后是小朱，小朱背着打开的伞，我们这是要扯帆啊，扯空中之帆。他不断地催促：跑！跑！跑！跑！

奋力跑出几十步后，前面就是山崖，两眼狠心一闭，两脚用力腾空，一头扑向大地。

4

飞翔总共五分钟时间，真正的壹指，心像身一样，一直拎在空中。

两脚腾空离地，我们被四十几根绳子的大伞牢牢吊着，耳边冷风呼啸，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尖叫。

我大声问小朱：风真大啊！

小朱答：老师，没有风，这是我们空中行走的声响！

出差坐航班，常常对着舱外那大堆大堆，一望无际的棉絮般白云发呆，人要是能在云端上行走，那该有多惬意。

此刻，我正在空中行走，不过，今天没有云朵。

我是一只鸟吗？一定是！我在《笔记中的动物》中，写过好多鸟，它们都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的天空中。想起了“仁隼”，天空之霸王，它傲视众生，附瞰大地，它的一双锐眼，能辨别出陆地上动物的雌雄，雌性动物，如果怀孕了，它决不会去捕捉。我努力睁大眼，朝下看，根本发现不了动物，只看见隐隐约约的影子。

我是一个伞兵吗？很想自己就是。看多了影视，黑夜里，那些背着伞包的勇士，从机舱，一个鱼跃，就到了空中，姿势帅呆。他们往往要去原始的丛林，他们要去解救一个重要人物。他们的身影，迅速淹没在夜空里，伪装得和丛林一个颜色，我却在空中大喊大叫，我是太兴奋了，我不是在执行任务，我是在解放身心。

我是航天员吗？瞬间想过，但肯定不是。看他们慢悠悠在天空里浮动，那是太空，他们肩负人类的重要使命，而我不是，我在急速下降，是航天员回地球的那种下降，当然没有那么快，航天员坠着几十吨的大卫星舱呢，和他们相比，我简直是慢腾腾，我们的伞，朝着大地田野的方向轻轻地飘去。

把自己搬离地面，才有可能尽情俯瞰大地。

秋收后的田野，条块有形，青的绿的，已不多见，大多数都只留下枯黄色的稻竿。不时有长方形的大棚，那里面温暖如春，种着各色蔬菜瓜果。间或有水塘，一定养着鱼，水面泛着白光。村庄道路隐约，人来车往，如孩童玩具箱里的积木移动。

我问小朱：富春江在哪个方向？

风中传来小朱的声音：看，就在那个方向，阳光好的时候，能看到富春江！顺着小朱的手指，我仿佛看到，富春江边，有一个黑点，那是个身披斗笠的渔翁，不，是个背着囊袋的画家，他正坐在边江素描写生，他是黄公望吗？

飞行时间已过三分之二，地面越来越清晰，小朱指着一片大草场：我们要在那里降落。现在，我要带你做几个动作，你难受了，马上告诉我！

从后来的录像中，我发现，小朱拉着伞绳，左扯一下，右拉一下，他是在调整方向，他在自如地驾驶滑翔伞，急速下降，瞬间失重。

大地就是眼前，脚抬高！

小朱急速发出指令，我两脚抬高，他双脚落地，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虽然姿势不雅，却如每次航班着陆时擦地的那一刻，一颗悬着心终于放下了。小朱说，他参加国际比赛，落地点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点，比赛成绩，就是根据踩中多少而定，如射击的环数一般。

5

飞翔过后，群里发进很多图片，一下子炸了锅。

有两张图片极有意思。

起飞场的山崖边，背景空旷，诗人马叙和小说家王手，两人伫立，望着天空，马叙似乎在和王手说着什么，王手则若有所思地王顾左右而言他。小说家方格子，准备这样替照片配画外音：

马叙：怎么样，飞吧？

王手：不飞！恐高！

王手身材魁梧，平时练健美，我以为，他应该是第一个飞下去的。

马叙文气得很，不喝酒，不抽烟，平时经常在纸上画一撮毛装一朵云玩玩，我以为，他可能不敢飞，不想，他第一个飞下去。

还有一张图，是天线宝宝苏沧桑。

散文家苏沧桑，穿件白色的大棉袄，飞行的姿势，像极了天线宝宝。前一天女儿就和她打赌，料她不敢飞，不过，赌注只有五毛钱，想来，女儿也不确定，这老妈敢不敢飞。沧桑磨蹭到最后，见我们都安全返回，料无生命之虞，最后也终于豁出去，跳崖了。

宝宝出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6

永安山壹指，这一段五分钟的飞行记录，我准备让人这样加工美化一下，永久保存：

主题歌：我要飞得更高！

主题词：飞不了月球，飞不了太空，我飞永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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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