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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礼,我的兄长

2017-03-12 09:11:10 

他的名字早就为人们所熟悉。

他曾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青岛市文教天空一颗闪亮的新星。那个年代,文学的社会地位似乎高不可攀,甚至一篇文章,就可以让你一夜成名。每当重要节日,或重大活动,往往都会有诗歌脱颖而出,登上《青岛日报》一版的醒目位置。那时,《青岛日报》可是岛城唯一的报纸,妇孺皆知,万众瞩目。在那些诗歌作者中,人们常常仰望着他那熟悉的名字。

岁月无情的流逝,半个世纪后,他又在哪里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只不过,曾经的青年才俊,历经沧桑,如今,已年屆八十。他,就是青岛大学教授、青岛市海洋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原《海鸥》(《青岛文学》)主编王照青。

与他相遇,大约是在七十年代初的冬季。那时候他在青岛市教育局工作,业余从事诗歌创作,撰写文艺评论;我当时在中学任教,业余时间写点小说。那些年,每年都要召开一年一度的全市文学创作会议,于是,我们便在会议期间不期而遇了。原来,我们住得很近,相距不足百米。他比我大4岁,我们还是中学时代的校友。

照青中等身材,为人真诚。灿烂的笑脸总是红光满面,深邃的目光中仿佛有一股洞察世俗的穿透力。

1961年,王照青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先后在青岛三中、十五中任语文教师。1965年调市教育局工作,期间,他发表了大量诗歌和文艺评论,作品充满了艺术表现力和情感张力,展现了他胸中的江河和笔下的乾坤,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引起文化界密切的关注。

1975年,经市有关部门批准,他顺理成章地调到市文化局,进行青岛市文联和《海鸥》杂志的恢复工作。因为“文革”期间,全国各级文联都被“砸烂”了,从这一年开始,陆续恢复。按照当时选拔干部“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的“三化”要求,不久,王照青被任命为市文联《海鸥》编辑部副主任。

走进文学殿堂,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作家梦”,照青自然志满意得。他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负众望,干得顺风顺水,风生水起。《海鸥》及一些省市报刊,也不断推出他的诗歌新作和文学评论。

正值《海鸥》解放思想,推进改革开放时,一场汹涌的市场经济大潮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在市文联主席三番五次地动员、说服下,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担当,挑起了《海鸥》主编的重担。

奋斗,是奋斗者的座右铭。

要办好一个刊物,决不能缺席过硬的作品。这就既要扶持作品,又要培养作者。照青胸怀大志,脚踏实地,时常深入基层讲课,提高作者文学素养。1986年萧军应邀来青讲学,照青不失时机,组织作者听课,目睹大家风范,聆听大师教诲;并陪同萧老游览了蓬莱仙閣。

长路总是弯弯曲曲,路途总是风风雨雨。

“摸着石头过河”固然需要勇气,然而,朝令夕改、釜底抽薪,使他进退失据,苦不堪言。他陷入了人生的沼泽。

此时,刚刚成立的青岛大学亟需人才,频频向他抛来橄榄枝。

怀揣青岛大学的调令,他仍操心着挽救一期刊物,从市委宣传部部长家里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星星诡谲地眨着眼睛,动荡的海面波涛汹涌,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沿着海边,艰难前行,海风拂过面颊,思绪渐渐清晰起来。想起部长诚恳的挽留,亲切的叮嘱,内心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是壮志未酬的不甘,是文学情结的不舍,抑或内心挣扎的不忍……

人性情感的海洋深处,竟潜伏着那么多暗潮涌动,隐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有时候,虚是实的故事,张是弛的故事;有时候,日不是月的故事,山不是水的故事。

生活告诉我们,不是每个故事都是童话。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经历苦难的洗礼,别无选择,只能坦然面对。人间的繁文缛节,牵藤扯蔓的缠绕,他似乎已经大彻大悟。

当照青平复心情,走进青大校园时,依然笑容满面,踌躇满志。

乐观,是他与生俱来的表情。

服从组织安排,是照青这一代人最朴实的品格。他做过学报主编,任过科研处长、当过图书馆馆长,还担任过宣传部部长,然而,他始终不忘自己是一名战士,是战士就要上前线,要坚持战斗在高等教育的教学第一线。他先后教过《文学概论》、《大学语文》、《文学基本原理》、《文学写作讲义》、《中国古代文学》等,深受学生们的欢迎。

有大胸怀,才有大气象。作为教授、学者、作家,他不断自我加压,笔耕不辍,著书立说,卓有建树。这期间他的著述有《文学基本原理》、《大学语文讲析》、《唐代文学概述》、《中国古代文学讲稿》、《中国现代文学讲稿》、《中国当代文学讲稿》等。犹如一树树盛开的繁花,峰回路转,云蒸霞蔚,颇有些横看成岭,侧看成峰的气象。

照青在市文联期间,我调到了《青岛日报》,此后,彼此有了更多的接触。虽然很多年过去了,至今,不时会有一些细节突然从记忆中跳出来,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记得那次交谈时,我们说到了他的《唐代文学概述》,照青笑嘻嘻地对我说:“那本书太臭了。”

他看我有些纳闷,便哈哈大笑起来,自嘲地说:“为晋正高,紧急炮制一块‘敲门砖’,那是我在茅房里写的,能不臭吗?”

怎么在茅房里写书?

原来拆迁时,他家分的新房面积不足,又在别处贴了一间小房,儿女住在新房,他和妻子搬进小房。晚上写作时亮着灯影响家属休息,他就把小方凳搬到茅房里,上面铺一块木板当桌子用,坐着小板凳写出了那本书。

常常他写着写着,历史的长河便悄然漫过子夜。

听他说完,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惊诧,我不禁肃然起敬,教授竟然是这样炼成的。

1998年,照青退休了。然而,他不想安享晚年,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他要开办一个青岛市中老年文学写作讲习班,倾心去帮助那些像当年自己追求“文学梦”一样的中老年人,成就他们的梦想。

那是他人生的一场修行。

几番努力,讲习班终于开课了。青岛大学校友马承芬老师做主持人,他做主讲人。

学员大都是退休人员。他们之中有企事业单位职工、机关干部、海员、工程师、教师、医生、退伍军人。有的人文化程度只不过小学毕业,虽然知识水平参差不齐,但他们都有着绿意葱茏的文学情怀和跃跃欲试的作家梦想。

“以文会友,切磋交流,立德立言,盛事不朽”是这个班的宗旨和理念。

照青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博古通今,谦虚谨慎,很快成为学员们的良师益友。

除了自己讲课,他还四处联系,邀请本市著名作家、诗人、教授、学者、艺术家前来讲课。诸如尤凤伟、杨志军、许晨、耿林莽、铁流、刘海军、叶帆、沙漠、邵宏来、赵明、刘怀荣、鲁原、魏韶华、孙龙骅、丁玉柱、金翠华、胡念邦等都登上他们的讲台,作过精彩的演讲。还邀请台湾诗人陈郁琦、“百家讲坛”坛主之一马瑞芳、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世界语主播于建超等前来讲课。如有讲课人因故不能去讲,我往往被照青紧急征去救场。那些独树一帜、风格各异的讲课,或深刻、或新鲜、或亲切,深为学员们所钟情,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直抵人心。此外,照青还另辟蹊径,带领学员们到莫言故居、台儿庄抗战纪念馆等地采风。

难怪人们都说照青像个“阳光男孩”,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青春活力,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似的。《财经日报》约请他为报纸副刊写稿,因为大家都很熟,他不好意思拒绝,于是风雨无阻,每个周末按时交一篇文艺评论或随笔。粗略一数,那两三年里,他发表了大约100多篇,饱含着他忠于时代、忠于社会、忠于人文指向的表达。

传道、授业、解惑,自然是教育的功能,然而,鲜活的事实,使他深切感到,点燃才是教育的真谛。不是吗?照青正是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点燃了学员们的文学热情,和痴心不改的作家梦想。

梦想是最能让人燃烧起来的追求。

十年,照青深耕学员们心灵的土壤,播撒写作的种子,终于结出累累硕果,也提升了他们的精神高度。

十年来,讲习班不仅创办了班刊《未晚》,刊载了数百篇学员的文学作品。照青还雄心勃勃地选编出版了10年文学作品选《未晚集》,收入全班50人的精品佳作,共 80万字。

学员们还心想事成,出版了梦寐以求的个人文学专集十几部。如张迪勋的传记《我趟过的岁月》、商好文的散文集《在浮动的国土上》、陈琦的诗词集《梦溪诗词集》、张迪勋的长篇小说《老嫂》、史在新的文集《医者笔耕录》、赵玉珍的长篇传记《我的四个家庭》、朱林根的长篇传记《朱家有我》等,均由华龄出版社中老年文学创作未晚文库陆续推出。

照青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是啊,春华的梦想是秋实,长夜的梦想是黎明,园丁的梦想是万紫千红。

这些作品无不映照着照青无私的奉献,浸透着他殷殷的心血。

去年8月,照青利用假期,冒着酷暑,大汗淋漓地为文友们编选80万字的《未晚集》,并为老文友朱林根修改完成了30万字的传记文学《朱家有我》。朱林根是他班上一位85岁的高龄学员,老人不屈不挠的人生态度,初心不改的文学追求和知难而进的写作精神,深深地感染着照青,他不惜气力,字斟句酌,精雕细刻,一定要帮老人实现自己的梦想。为这部书的出版,前后花去他数年的时间。

他,确实太累了。尽管“阳光”依旧,却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大“男孩”。

其时,他已经重病缠身,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硬撑着坚持修改。8月底终于编完了书稿。他到医院一查,确诊为突变性肿瘤。便紧急住院,于9月中旬做了手术。

闻讯后,学员有的拄着柺棍,有的互相搀扶着到照青家探望、问候。有的端着鸡汤,有的提着甲鱼汤,还有的带着海参、牛奶、营养品,甚至药品。

在照青丰富的阅历和波澜壮阔的人生长河中,每一段都闪烁着粼粼的波光,随意撒下一网,都会打捞上他累累的创作硕果、桃李满天下的喜悦和不可多得的人文珍宝。

手术后两个月,照青不忍缺课,也不忍再让学员们老远跑来探视,决定让女儿陪他到班上和大家见见面。

见到王老师,学员们兴奋地立即鼓起掌来。王老师穿着大衣,戴着帽子,捂着口罩,裤筒里还藏着尿袋。摘下口罩后,大家心里“咯噔”一下,只见王老师原来丰润的脸庞,凸显出两颊的颧骨和瘦削的下巴,顿时苍老了许多。他脸色蜡黄,虽然脸上展露着笑容,却让人抑制不住地抽紧心弦。照青讲了不长时间,大家便流着眼泪不让他再讲下去,簇拥着把他送回了家。

去年12月16日是本学期讲习班的最后一堂课,学员们知道王老师昨天开始化疗,今天不会来上课了,没想到,王老师居然准时站到了讲台上。他是在女儿的搀扶下,走出医院病房,走上讲台的。摘下口罩,他依然笑容可掬,闪烁着温暖的眼神,散发着人格的魅力,只是行动有些迟缓,身子前倾,微微地弯着脊背,声音有些低沉,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文友们,今天我必须来,大家是为获取文学及写作知识而来的,我绝不能让你们失望,要让你们喜出望外。”他故作轻松地调侃着,学员们听了,脸上浮出些许笑意,算是对老师的尊重和回应,因为心疼老师带病上课,人们丝毫也高兴不起来。“这堂课我来梳理和回顾一下本学期学过的功课。”

接着,他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讲稿,一路讲下去。

许是“心有灵犀”,不到半小时,大家便流着泪水,几乎不约而同地说:“好了,王老师,别累着,不要讲了!”

学员们暖暖的真情感染着照青,他忍不住流下热泪,哽咽着说:“好,好,谢谢大家,我再讲一会儿。”

随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照青用心在谛听着文友们的心跳和呼吸,接受着大家深情的注目,感动着他们的感动……

这一天,照青引用了20世纪英国哲学家罗素的一段话,要经常提醒自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茫茫宇宙中一个小小角落的一颗小小星球的生命史上,人类仅是一个短暂的插曲。”并讲解了罗素的一篇名作《如何避免愚蠢的见识》。

照青还特别欣赏桑恒昌的一首诗:《人,就是一点点》,他曾在课堂上背诵过,今天他再次提起,似乎那是他血液里澎湃的歌。

“你说你给我七天/从星期一到星期天/你说你给我四天/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你说你给我三天/昨天今天明天/你说你给我两天/黑天和白天/如果说一天/那就是每一天/

其实,我只需要/一点点/一点分针的大点/一点秒针的小点/把它搓成细细的灯芯/照着我/从生命的深处走来/又往生命的远处走去/一点点活着/又一点点死去/无论暗淡/无论灿烂/无论在大拇指间/还是小拇指间/其实人/就是一点点。”

他谦卑奋力、哽咽地讲着,学员们心疼地喊道:“王老师,休息吧,别讲了!”

照青沙哑着嗓子吃力地说:“好,好,这就结束。”

我去看望照青时,他苦笑着告诉我,文友们并不知道,其时,他顶住化疗带给自己难以忍受的阵阵恶心,虚弱的身体已经全身大汗淋漓了。在文友们一句紧似一句的劝阻声中,照青不得不无奈地停下。

人,纵然只是一点点,然而,病中照青令人心疼的讲课,仍然拥抱着旷达的人生情怀和不屈的精神风骨,给人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那是他以身相许的生命担当,无法让人不联想到,人,又是无比的伟岸和高大。那没有走完的“三天”、“两天”抑或“每一天”,依然绽放着非比寻常的美。

这天,照青的讲课,虽然缺少了往日的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却充满了诗意和深情。

诗意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诗情是人类的最美情感。那无疑是照青献给他的文友们的心灵诗章。

哦,那是一首生命的赞歌!

著名作家孙犁有句话说得好:“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这话恰好映照出照青的本然。

敬礼,我的兄长!

作者简介

杨春贤 青岛日报高级编辑、山东省老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曾任青岛日报科教部主任。著有《喧闹的海洋》、《阳阳和璐璐》等。作品被收入近百种文学选本。有作品被收入《世界儿童文学名著大典》,载入《中国童话史》。有作品被选入中小学和职业院校语文阅读教材。有原著被改编为卡通读物。曾获第三届中国优秀图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十八届全国孙犁散文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等20多种全国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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