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是一个村庄最重要的场所,在家族中,在村子里,它很辉煌、很显赫地坐在村子中央。每年一度的繁华,与四周简陋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有许多激动的时光。很多欢乐都让时间的拂尘,一下一下地拂淡了。走上戏台,我惊讶地发现,一些恍若锣鼓的家伙,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纹里了,一起风,咿呀呀似有回放。
戏台总是与戏曲的产生和发展同步发展的。戏曲萌生的北宋之前,尚为歌舞伎乐表演,这种表演只是划一块地方。沁河一带叫“打地圪圈”。摞地为场,有天性活跃的人在场地中央手舞足蹈。后来出现了露台,把艺人抬高,看那个人展示自己,展示一块活跃的天地。有史记载,这种舞台始于汉,普及于宋,到11世纪的北宋中叶,在北方的农村庙宇内开始出现了专供乐伎与贡奉之用的建筑——舞亭。舞亭的消失与舞台的出现有关,大众化给戏曲艺术走向成熟提供了适宜的土壤。
一年中最值得记忆的喜庆是从秋收后的锣鼓家伙开始的。沁河两岸有伏羲、女娲、炎帝、舜帝、汤王、关帝、城隍、玉皇等诸多国家级本庙,更有二仙、崔府君、马仙姑、张宗祠等诸多的地域庙宇。一座舞台是村庄伸出的手臂,向神表示敬意。倘若村庄里没有戏台,“不唯戏无以演,神无以奉,为一村之羞也。”凡是村庄的神庙必有戏台,甚至戏台都能与庙宇的主殿相媲美。戏台是主庙之后最华丽的建筑。戏台是人类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快乐的场所。
我始终不能忘记,阳光总是很妖艳地照在舞台上,如舞台上后来的灯光。人们将历史搁置到舞台上,开始娱乐历史,享乐历史,笑话历史。历史上帝王也有守不住江山的那一天,上天总会让它遭逢对手,于是就有各路英雄死在舞台上,死在锣鼓家伙里,看他们的人生曲曲折折,既熟悉又陌生。看戏的人笑舞台上的人一生都吃的是啥力气,过的是啥日子,心里受的是啥委屈,担的是啥惊慌。看的人傻了,演的人疯了。当热闹、张扬、放肆、喧哗,牢牢地挂在台上台下人们的脸上时,神这时候也变得人性化了,神明白自己是人世间最人性的神,是人操控着神的心力。
山里人对戏台真是太热爱了,热爱入了血液。哪一年村子里都要开台唱戏,几乎每座装扮得金碧辉煌的戏台下面都能看到喝沁河水喝老了的人,他们把唱戏看作是村庄的脸面,村庄的光荣。一年能开上两台戏,村庄里的人外出走动都得仰着脸。所以,台上锣鼓家伙一响,台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十八岁春光。
戏台,拢着几千年中国的影子。这不,天才麻麻亮,汉子就扛着板凳站位置了,落定的板凳腿要等戏唱完了才要回家。那样的时光,是村庄人潮喧闹的季节。剧团的演员接戏箱一到,女演员就在村中央找自己的住地了。最早她们都住在空了的庙里或腾出来的学校里,地上铺着谷草,地铺就在谷草上打开。后来演员长大了对爱情开始向往,到了唱戏的台口,一部分人就懒得和大家群居了。乡下人给剧团编了四句顺口溜:“一等人睡炕铺毡,二等人支桌蹬砖,三等人满街乱窜,四等人就地铺摊。”现在和从前有所不同,剧团演员都睡了钢丝折叠床。
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从前。从前的四方步,伴着梆子板眼敲打的节奏,油彩一脸似乎就穿行在了写实与象征的两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场梦,演员演到极致便回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演过跌宕起伏的大戏,今生却不知依旧还是戏在演绎自己。人不知舞台上萧何月下追韩信,为何要义无反顾?追来的人到最后为何又落下一段唱:“到如今一统山河富贵安享,人头会把我诓,前功尽弃被困在未央,这才是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那样的舞台上,才有那样的大英雄悲歌。
我看见过山西省万荣县孤山脚下北宋石碑,碑上记录着民间集资建造的最早中国戏曲舞台。北宋叫“舞亭”“乐楼”,在大都市汴京还被称作“勾栏”“瓦舍”“乐棚”。“山乡庙会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这是一副来自民间旧戏台上的楹联,当今人想要和历史对话,能找到唯一的活物实际就是舞台了。其他还有什么呢?得天时之利益于一世,扬个性通达于舞台,时风时雨造就了读书人两种出路,一在庙堂,一在江湖,江湖多出编剧才子,身价不涨,只混个江湖受人追捧,那样的才子虽死犹生。
沁河岸边的古戏楼旧了,肉眼寻觅见它时,它已经失去了俗世快乐,它赤裸在天地间,我看到它时寂寞到了悲伤的程度。只有那戏台上的重檐歇山顶、青灰筒瓦、正脊鸱尾艰难涌动直刺青天,只有那左右垂脊立瓦、武将靠旗长枪,等待着大锣亮声。那是一座由斗拱组成放射状的戏台藻井,三十年前它的挑角塌落了,匠人修复时看到一条椽上写下:“比我工匠好的少上一根椽,不如我的多上一根椽,再好的工匠也有多少之差。”拆卸时是编了号的,修复时现代的工匠多上了两根椽。手艺消失得如此快速。文明的复兴是历史进程,慢是一种坚实凝聚。慢下来吧,让好东西慢一些走向生命的终极。
难道像生物体的衰老那样,建筑也无可逃避?笼天罩地下,沉郁的秋,深邃明净,丈量不出的广阔与深厚,谁预支了晚秋萧瑟的悲凉。黄昏甫至,该是“余霞散成绮”的季节,为何?黯淡暮色,沉重如铅色。
自从杂剧出现之后,戏楼跟戏曲之间,有一个互相适应、互相磨合的过程。从沁河两岸古戏台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顶,有单檐歇山顶,还有重檐歇山顶,还有十字歇山顶。特别是金元戏台,作为建筑的一种遗存,古戏楼除了供演戏之外,本身又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品,从装饰上,有雕梁画栋,琉璃、砖雕、木雕,还有石雕镶嵌的戏楼。再有一个,就是它的楹联,比如“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万马千军”。四个龙套,一个主将,舞台上转一个圈从长安一下就北上进入了胡儿小国。楹联表现虚拟性,从它本身的含义上,更是涉及了舞台小社会、社会大舞台。到宋金元时期,从“唯有露台阙焉”、“既有舞基,自来不曾兴盖”等神庙碑文所记来看,露台或舞亭已经成为当时许多神庙必备的建筑之一。舞台在不断扩建中一点一点消失,消失在人的欲望挤压下。
在清代,舞台最活跃时是春秋二祭,即春种时来祷告许愿,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顺利,秋祭时杀猪献五谷请戏班子唱大戏。是村庄对自然敬畏的象征,为酬神而建。神庙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间叫正殿,正殿代表着一个礼的概念。要在那儿举行仪式。对面的戏台,则代表着乐的概念,古老的礼乐,礼以兴之,乐以成之。礼乐不是一种技艺,不是任何训练,是一切,是一个人对从生到死与自己相关苦难的敬畏。
眼下,敬畏,这生命的肺腑里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湮没在了浮躁狂妄散乱之下。许多被遗弃的美好,那些戏剧财富,那萧何月下追韩信,那徐策跑城,那霸王别姬,那杨门女将,那贵妃醉酒,那王宝钏守寒,成为岁月的灰烬里,不再是以奔跑速度,而是慢下来后,才能真切拥有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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