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音乐

那天在石刻公园的大榕树下，两三杯清茶，满树雨声，哔哔啵啵，像舒缓的音乐。我来自大巴山区，见惯了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林木森森似绿海的景致，对坐拥茶园，尤其是在享有东方石刻雕塑群的公园里品茗观雨，今生不可多得。从最初对于川西人喝茶聊天新奇到渐至接受，现在好像已经离不开了，隔几天不找个环境清幽之地喝茶反而不自在了。林先生有雨天出行喝茶会友之好。那天有雨，我们于是相约于此。

座中张先生，过去在“二十四孝”传说“安安送米”之地孝泉工作，后来到川西德阳，住在西街，曾在一篇《初恋的西街》美文中借与德阳美女的瓜葛，表达对西街的眷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今天他说起他的新小说《杆杆秤》，让我们走进了另一种他所熟悉的生活，即作为街头屠夫在生活底层卖肉的摸爬滚打中持守良心纯净，并感化德亏之徒，使之承继良心杆杆秤，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温馨与感动。

品茗叙事中，树在沉默，雨在滴落，仿佛彼此在倾听，彼此在掂量，彼此在认可或者契合。有鸟儿在枝叶间啁啾。林先生看着蓊郁的树顶说，普鲁斯特的《在斯万家那边》中写林中鸟鸣很有神韵，他说，“一只不见踪影的鸟不知在丈量哪棵树的梢头，它千方百计地要缩短白昼的长度，用悠长的音符来探测周遭的僻静，但它从僻静中得到的却只是调门一致的反响，使周遭更安宁、更寂静，仿佛它本来力求使一瞬间消逝得更快，结果反使那一瞬间无限延长了。”

茶园主人蒋女士闻讯入座，一身飘逸的练功服，更衬其干练与沉静。她说20年前自己处于两难境，要么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深造，要么去北京体育大学进修太极拳道。后来选择了后者，但她一直心慕文学，她说自己是诗歌“粉丝”，林先生在山中写诗小有名气时她就羡慕得很。

端坐的林先生淡淡微笑，心思好像全在凉爽的秋雨里。他现在嗜好小说，对以前的诗歌很少提起。但只要说起小说，他就兴奋了，古今中外，每有会意，总能背诵些片段，浅吟玩味。

雨越下越大，已不是舒缓的音乐，而像是气势磅礴的交响乐，自葳蕤的树上传来，噼噼啪啪，响在茶座雨棚上，响在周围大地上，蓬蓬勃勃。仿佛贝多芬命运之神的敲门之声，但我们已经多多少少跟命运之神交战过，胜败暂且不论，至少我们少了对神秘命运的恐惧，多了生活的从容与自在。

斜风飘雨，那茶园雨伞已不能庇护我们了。蒋女士盛邀移茶入几步外的“太极文坊”。其室虽小，四壁字画则雅。她翻出了过去写诗习文时的摘抄本中林先生的一些诗：“……无数只芦花在梦里招摇/听那水声，温柔的絮语敲击岩石/听那水声，灵魂的谷底不再是隐约的空濛。”这下林先生不得不说说过去的诗了，那时山中务农，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想去当兵，心中都与故乡别过了，怎奈突患中耳炎。后来写诗有了名气，女县委书记下乡听人介绍后握着他的手说,想到城里工作就去找她，但那时年轻懵懂,几年后才经人引荐去了电视台。

蒋女士说，每当下雨，她最愉快的就是坐在这里，看屋外的树林和草坪。她对这里太熟悉了，在这里17年，练习、传授太极功法，身体力行感受中国文化，春去秋来，寒暑易节，柳暗花明，朝花夕拾，这一切变化，使她觉悟世间一切最终都是阴阳平衡，人心义理。

我们谈到的古时文人墨客对雨的书写：李商隐的“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许浑的“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林先生则谈到他读过的写雨的小说，对英国作家毛姆笔下的《雨》印象尤深：传教士戴维森企图以宗教信仰拯救妓女汤普逊，结果在岛国的淫雨中，连自己也堕落了，无颜以对而自杀。凝目看银杏叶上碧绿的雨，林先生说，无独有偶，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名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结尾也有一场雨，那场雨是年轻赌徒在她心中的葬礼。企图拯救年轻赌徒已送他到火车站的C太太，怀恋驱使她又来到赌场，即使千万双手自己也能认出的那双狂躁漂亮的手使她有些不敢相信但却是事实。而她这一生同时忘不掉的是初相识时这个输得精光企图自杀的年轻人睡在街边凉椅上，任大雨滂沱地浇淋。多年后的一个宴会上，C太太从一位使馆武官口中得知，那个伯爵是他的堂兄，他的儿子10年前已在蒙特卡罗因赌博而自杀。大雨滂沱再次闪现在眼前，但她已不再痛惜。她说,作为人，我们在世上都不可能没有脏污，没有歉疚。百年前的小说就敢于面对罪恶与忏悔了，我们今天的许多小说还一味地停留在审美疲劳上，没有洞悉人性的微暗之火。

2016年第7期《长江文艺》刊登了先锋作家吕新的中篇《雨下了七八天》，他读了，很好懂的，并不像编者在手记中所说的难懂,也没有觉得技法上有什么另类，先不先锋的。倒是觉得语言酝酿得很有连绵雨天的氛围，小说中培仁这个人物写得很隐晦。写人在阶级斗争里的憋闷无望不同于当下小说。

屋外雨声又起，我们一起看向屋外的世界，屋门是画框，画里是挺直的银杏和枝繁叶茂的榕树，苍翠的绿色层次分明，葳蕤，闪亮，并且一直铺向绿意流淌的远方；而那连绵的雨丝呢，就像一根根张挂在天地间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