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诸多大城市趋之若鹜般建造那些风格类似的新楼群时,松花江北那片荒芜之地却惊人地矗立起一片线条复杂的古建筑群——还是两三年前,我在这里听说专家们要给市长写信,希望成立音乐学院。哪里会想到转眼之间,就有了拔地而起的辉煌。一到哈尔滨音乐学院,所有人都为之惊叹。拜占庭式的圆顶、巴洛克式的曲线、哥特式的穹窿……每一栋建筑都是宫殿式的,蓄满内韵,或含而不露。
傍晚时分,院区惊现炫丽晚霞,辉映在楼间拱门的穹窿处,有着燃烧的瑰丽。我赶忙掏出手机拍下来。有意思的是,当我将这一组照片发至微信朋友圈时,好些朋友为其美丽而惊讶,他们以为我还在圣彼得堡。
现在,当我回头去看这些不同地域照片时,感慨于哈尔滨与圣彼得堡竟如此相像。其实,这两座城市最为相像的地方还不是建筑,而是音乐。
此番我到哈尔滨是为音乐而来,应邀参加勋菲尔德国际弦乐赛事。置身这座城市,不禁想起我不久前去圣彼得堡的情形。
那次也是为了音乐,是去观赏一场音乐会,在以肖斯塔科维奇命名的爱乐大厅里。据说,早年这里是沙皇的一座豪华的歌舞大厅。那是一场很特别的音乐会,三位不同国籍的钢琴家,为了一个共同的心愿相约一堂,用绵长的琴音深情纪念他们的恩师、俄罗斯著名钢琴家、教育家克拉芙琴柯诞辰一百周年。巧的是,三位同出师门的钢琴家,竟都是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银奖获得者——弗拉基米尔·米舒克是第九届(1990年)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第二名,现在是圣彼得堡国立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纳达利娅·特鲁利1986年获得第八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第二名,她目前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而殷承宗则是他们的前辈,早于他们二十多年前便摘取了第二届老柴大赛的银奖。
那时候的殷承宗还是圣彼得堡的一位勤奋的中国留学生。克拉芙琴柯这位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钢琴女教师,能够在不同时代教出3个获得柴可夫斯基大奖的学生,这在钢琴界实属罕见。
25年前,殷承宗从美国回到圣彼得堡为克拉芙琴柯老师75岁生日演奏了激情澎湃的《黄河》;15年前,殷承宗已值花甲之年,又一次专程从纽约回到彼得堡为克拉芙琴柯老师的85岁寿辰献上《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算上这一次,他已经是第三次为恩师克拉芙琴柯的诞辰日演奏了。
三次,都是他们三位获奖者相约而至的“三人组合”。一晃15年过去,他们的老师克拉芙琴柯已经不在人世。然而,师生虽然阴阳两隔,但音乐的魅力却依然鲜活在圣彼得堡的爱乐大厅。
第一个出场的是弗拉基米尔·米舒克,随后出场的是纳达利娅·特鲁利。下半场殷承宗出马。他要承担整个下半场的分量。
前两位演奏家正当盛年,而且台下会有很多他们的学生或粉丝,相比而言,75岁的华裔钢琴大师殷承宗毕竟离开这里好多年了,而且在台下坐满的俄罗斯观众中不会有他的任何学生,何况,他将要演奏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这首十分普及的曲目是很难驾驭的,不仅技巧方面难度高,而且在音乐方面也需要相当的掌控力。更主要的是这首大作品很沉需要足够的力量,足够充沛饱满的情绪。以他这种高龄演奏这样的大曲目,会不会有点勉为其难?
与15年前在这里的演出相比,已是物是人非了,但是,到场的观众仍然对他投以如此热烈的欢迎,当他从台侧一出来,就一路掌声把他送到琴凳上。可见当地人仍然铭记着他为这座城市、为这座音乐厅带来的光荣。
从奏鸣曲式的第一乐章开始,殷承宗就展现出超强的自信,让键盘得心应手,灵光四射。尤其在倾诉般的抒情段落,他仿佛在用内心歌唱,极具穿透力。在与乐队的一次次抗争中,钢琴的声音不仅没有被淹没,反倒更加璀璨,而乐队也在高质量的键盘激荡之中,将绚丽的线条描绘得更加精致更富光彩。
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是深沉宽广的,是大气象的。在这个作品中,伟大的作曲家一方面以深沉的音调,抒发内心的忧郁与悲伤;另一方面,他也是通过气势磅礴的高潮,来表达他的满腔激愤。殷承宗深谙此道。他在前两个乐章中有着精致的描绘,有着不懈的铺排和渲染。在堪称完美的第二乐章中,他优雅地完成了颗粒饱满的唯美音色后,进入第三乐章。他昂然地加快了速度,不仅演奏出了华彩乐段,而且蓄满力量一鼓作气地往前推进。那种巨大的张力,逐步让乐曲抵达高峰。随着紧锣密鼓的节奏,键盘与乐队撞击汇合,发出磅礴气势,迸出漫天的霞光。
终于,他把这首名曲推到了高潮。对于一个成熟演奏家而言,能够抓住拉赫玛尼诺夫的“高潮”就是抓住了全曲的精髓。殷承宗不愧是闻名天下的钢琴大师,他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超越:超越了年纪,超越了时差,超越了种种局限。他把自己融入半个世纪的满腔的俄罗斯情怀与记忆,都在瞬间引爆,得到了淋漓尽致地挥洒。
…………
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把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圣彼得堡拉回到了哈尔滨,此刻我置身其中的这座城市。
多年前,自从来到深圳交响乐团,我便进入了交响乐世界。这个更大更丰厚的世界令我欣喜若狂。尤其是弦乐,有着比键盘更加令人融化的美妙。于是,一批顶尖级的小提琴大师走入我的笔端:奥伊斯特拉赫、米尔斯坦、柯岗、文格洛夫、穆特、列宾……起初忽略了海菲茨,浸淫了十多年小提琴之后,却猛然间意识到了海菲茨的声音是属于上帝的、属于天籁的。
接触海菲茨音乐的同时,我接触到了美国南加州理工大学的音乐学院,接触到了海菲茨的同事爱丽丝·勋菲尔德。她是约阿西姆的弟子,约阿西姆是勃拉姆斯的好朋友,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就是为约阿西姆所作。而勋菲尔德姐妹,爱丽丝·勋菲尔德和爱伦诺·勋菲尔德曾经是一代美国人的骄傲。她们是一对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姐妹组合,那是一代辉耀美国天际的天才姐妹组合。可惜妹妹早逝,如今95岁的姐姐不远万里,坐着轮椅出现在本次哈尔滨举办的勋菲尔德国际弦乐比赛的开幕式上。
天呀,她又一次来到了哈尔滨!她的风度、她的笑容、她的受欢迎程度与两年前的上一届,毫无二致。这是生命的奇迹,这也是音乐的奇迹,令哈尔滨之夏弥散出动人的温馨。此前,当我走进哈尔滨大剧院这座造型奇特的新建筑时,不免为其材料的奢华富丽而惊叹硬件的高档,但是,不知为何总还感觉有点空荡,这种空荡不知是建筑的空间带来的,还是我内心对“软件”的期许过高所致。然而,当灯光完全照耀在台上勋菲尔德那一头波浪金发时,我突然有了一种深刻的满足感。
我觉得偌大的哈尔滨大剧院,能够有这样的奇迹发生,一定要感谢勋菲尔德的弟子、享誉海内外的小提琴家薛苏里。他是从这片黑土地上走向世界的音乐家,他也是出生在乌苏里江畔,成名于松花江畔的一代卓荦英才。
音乐无国界,音乐不分南北东西。哪里有音乐,哪里就会吸引我,就会让我视作家园而流连忘返。
“音乐是心灵的迸发。对伟大的音乐来说只有一种真正的特性,那就是感情。”柏辽兹的这句名言,让我在哈尔滨的勋菲尔德国际弦乐赛事中深切体会到了。那是来自不同国家的选手,他们不仅是在竞争比赛名次,他们也在程度不同地享受着音乐,并且,让我重新回到了白云飘逸有如音乐缠绕的圣彼得堡——那个以肖斯塔克维奇命名的爱乐大厅。
(作者:刘元举,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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