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哥在凤凰城小区门口接我,手头托着一杯浓得发黑的茶水。
“放心,这不是给你喝的。”看我一上来就盯着他手上的这杯东西,晃哥一边解释一边接过我手头沉甸甸的年货,“我说,燕子呀,你莫再拿这些东西了,一则显得客气,二则腌烤食品得少吃,对身体不好,你也要注意哦!”小区很大,正月时节,花坛里尽是粉红粉红的望春杜鹃。凤凰城才建起两年多,据说里头所居住的,绝大部分是在主城打工挣钱的农民。凤凰城户型在100平方米上下,处在走高速到主城100多公里的区县,房价倒也不贵。逢年过节,进出小区的是络绎不绝的私家车,可以看见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个顽童跳下,脸上分明带着乡野寒风吻下的粉红,兴致高高地啃着一块金黄的粑粑。晃哥是我的亲戚,在重庆城经常走动,听说我来区县办事,打了几通电话非让我到他新家坐坐。
“转头就到。”走了两分钟,晃哥在一株山茶花树跟前停下。这株半人高、满是花苞的山茶在周围矮小杜鹃的包围下,别致而突出。晃哥拧开杯盖把茶水都倒在这株山茶的根部,“我关注的一个养花公众号讲,隔夜茶浇花最好。好看吧?这花是我在重庆江北洋河花市买的,买来才觉得屋里头阳光不得行,干脆就栽外面,大家都可以欣赏。”“按键手机也有微信功能了?”我很惊讶,“我早就把那个一来电话就响震天的老人机给扔了,新买了个苹果电话,儿子拿微信支付赞助了4000。”晃哥盖好杯盖,从上衣夹克兜里掏出那个大家伙,“咱俩加一个?”
晃哥家是四世同堂,很是热闹,晃嫂在厨房里为午饭忙碌,怀着二孩的儿媳妇往客厅端着洗好的水果。阳台边停着一辆旧了的嘉陵摩托,锈蚀的铁皮让人想起它曾稳稳地踏过乡村冬雨的泥泞,把农民工一年的收获与幸福带给田埂边翘首以盼的亲人;摩托的旁边,是一根长长的木头条凳,油黑发亮,乡下正月间在院坝待客用的,边角带着钝钝的磨损。5岁大的小孙子骑坐在条凳上,与那只在乡下常常跳上饭桌偷嘴的狸花猫嬉闹。“网上说猫儿身上有种虫,你妈身上怀起娃儿,你还硬把猫从乡下盘来!”晃哥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得猫儿逃般地跑掉,小孙子没揪到猫尾巴,赌气地在条凳上一翘,只听吱嘎一声,条凳的腿便歪了。小孙子低下头咕噜:“爷爷,莫打。”“正月间哪个打哦!”晃哥说。一阵契合,啪嗒,条凳又周正了。晃哥笑了,到底让人想起在城头做了二十年活路的他,原是个很称职的木匠。
二十年前,也是正月间,一阵契合,啪嗒,床头柜做好了,这是整套结婚家具里的最后一件。穿着褐色旧西装、头上抹摩丝的小伙儿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然后满意地把一小叠花花绿绿递给三十岁的农村木匠晃哥。二十年前,打好一套新家具是乡下结婚必需的程序。“那天是正月初六,我妈请客。”二十年后晃哥依然记得那一天。那天中午,跑着鸡群的院坝里,摆着晃哥亲手打的挤一挤能围坐10个人的大圆桌,桌子的正中,是一碗切得有巴掌大小半肥半瘦的腊肉,亲戚朋友吃得很欢,聊着晃哥的能干,早上的木工活又收到钱了。“我要去重庆城打工。”晃哥突然停下筷子,大家听明白了也停下筷子。那时,村里人打工要不在省城,要不就去沿海或者北京,当然,也有人去重庆,当棒棒赚“力钱”,收入自然不比那走得远的。“去重庆干吗?上回陪堂客去重庆城头大医院看病,下雨,医院外头的路坑坑洼洼,泥泞得跟我们乡头差不多,馆子头流出来的脏水臭得发紧。看起就不像个大城市。”年后就要去深圳的二表哥开口了。“你们肯定晓得,今年子重庆就直辖了,直辖了城市就要好生建设,起那些高楼大厦肯定用得着我们这些有点手艺的。不然在乡头这样吊起吊起混,也没好大意思。”说着说着晃哥就下了决心。“要得,妈帮你把娃娃带起。”晃哥妈把一大片泛着油光的腊肉夹到儿子碗里。
晃哥是正月初十离开家的。他个子小,怀抱一坨铺盖脸盆坐着别人的嘉陵摩托到县城,又从县城坐了四个小时的车颠簸着到主城。
晃哥在城里跟人做装修,都是一年后我碰到他才知道的。我请他吃饭,吃的火锅。他没烫几筷子菜,便问有没有米饭,接着便把店小妹端上来的一小桶饭全扒拉了,连声说感谢,又讲自己不太能吃辣,饭毕他提着漆桶一路小跑赶公交。“那天确实有单活路惦记起的,跟业主约的是下午两点,肯定不能迟到。”又过了半年,晃哥回请我,吃的依然是火锅,但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人也比刚进城那会胖了些。晃哥干的是墙面软装,说到底还是跟木匠手艺有关。木匠手巧,晃哥在别人新屋里做墙,业主家恰好买来一盏式样复杂的水晶吊灯,装好七八个小灯管以后,却怎么也还不了原。看业主和水电工在那里反复倒腾,晃哥跳下梯子:“要不我来试试?”不想,一堆小零小件到了他手里,竟都服服帖帖,组好了的吊灯挂在偌大的客厅上方,果然很气派。还有修锁、弄水管,似乎都难不倒晃哥,业主要是主动让晃哥帮点他业务以外的小忙,晃哥也多是一口应承,事后最多接下一支香烟抽抽。来主城的第四个年头,晃哥买了一辆高大的嘉陵摩托,后来常常骑着它回区县。“其实,当年坐着别人的摩托离开村子,就觉得这家伙太帅气,赚到钱一定要买一辆!”
直辖市在发展,二表哥也来了,“家门口到底方便”。晃哥很自豪,他指着宽敞道路边一栋栋花园洋房,对念大四的儿子讲:“看,这些房子都是老爹我装修的,将来咱一家子就在城里扎根了。”晃哥的女儿大学毕业就留在了主城,是一家合资公司的白领。晃哥给儿子说道时,儿子不吭声,等到大学毕业,这小子坚决要回乡去养牛养鸡。“敢情我供你上大学就是让你回去当农民?那你不如初中都不读直接当农民省事!”晃哥很生气。“爸,话不是这样说,新农村新农业正吃香,政府政策支持,百姓菜篮子需要。广阔天地,学以致用,大有可为嘛!”儿子说话很溜。儿子和女友回乡创业那年,主城到区县的高速路修通了,100多公里的路1个小时就能到。眼见儿子儿媳养的牛呀鸡呀一批批出栏,顺着高速路网运送到各地,晃哥几年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再后来,晃哥晃嫂也从主城回到区县,帮着儿子打理养殖场。
“哎,决定要回来我还有点舍不得,毕竟说起来在大城市也待了十几年,想着小县城肯定不如大城市方便。没想到年把时间,大城市有的小县城也都有了,大超市、花园洋房、公园、大酒店、社区医院、私立幼儿园,晃眼一看,我们住的这片街道,跟江北观音桥差不多。”
“吃饭喽!”说话间,晃嫂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蒸鱼,“鱼要弄得清淡才有营养”。“等下,莫着急,先拍张照,待会儿好发个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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