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今年三年级,她上一二年级时,每天晚上妻子要给她削四五支铅笔,排放在文具盒里,给她第二天使唤。上了三年级,开始学习使用钢笔了,也等于是换笔。我就注意到两件事情,她几乎是隔三差五要妈妈给她买新笔,因为她接二连三地丢掉和用坏了新买的钢笔。后来她看上我用的笔,并很快毁掉了我使用了十来年的钢笔。还有,期中考试前夜,她的文具盒里排放着一模一样的四支新钢笔,主要怕考试时钢笔发生故障影响考试成绩。
现在的孩子提出买文具,不会有家长拒绝的,在当下这大概是国人最乐意最高尚的理财方式。不过孩子用笔的奢侈,真的勾起我与笔的一段回忆,我要给她讲讲这个故事。
小时候家里穷,我上一年级时还用过石笔、石板,后来就是铅笔,然后捡哥哥们用剩的破水笔,水笔基本都是残次的“三结合”,笔帽笔尖笔杆都是混搭,不是原装的“一家人”。四结合也不稀奇,摇摇晃晃的笔杆上缠烂胶布、烂线绳的多了去了。那些旧水笔轮到我用,笔尖不是磨偏就是已经磨秃了,而且老“屙墨水”,就是笔肚里灌上一管子墨水,第二天到校拔开笔帽,墨水可能基本上都糊在你的两只手上。现在想来,水笔使唤久了,再重新搭配组装起来凑合着使,它肯定要跑冒滴漏了。
最毁人的,就是那种便宜的竹杆黑帽的圆珠笔,那种欲哭无泪的书写至今思来我还是伤心欲碎,现在说它就是便宜没好货,可那时家里就能买得起这种便宜货,你无权选择。这种笔的特点是,你不用它,它可以在纸上划个印子;你一用它,它就没油了。往往是你越用它写,它越写不出来,你越用力写,压迫它写,它就涩涩地出些油,写的字有横没竖,有起笔没收笔,见首不见尾。纸张糙脆的练习本还常常被油笔划得破碎。针对这种不堪,大人们教给我们一个方法,往笔尖儿上呵气,大概是觉得,既然叫油笔,那么呵上热气就能融化了油笔里的油墨,油下得畅快了,书写自然就能流利些。
还记得那时上课,老能听见前后左右的同学们给油笔尖儿呵气的哈哈声,都一样的,我们都是穷孩子。大人教的这个方法根本无效,反而令我们更难堪——我们贫寒,那烂油笔芯比我们还寒酸,哪有油水呢?指望呵一口热气就能让油笔咕嘟咕嘟下油,无异于说一句热情的话就哄出周扒皮一堆钱来,所以,不大可能。我那时的体会就是,遇到这种笔芯就绝望,彻底绝望。我曾经给一支油笔芯呵气,呵了又呵,后来几乎塞进喉咙里了,呵气呵得我热泪都流出来了,照样写不出来。所以,投笔从戎这个成语我第一次理解就是定向的——投的是烂油笔,我想我要正好碰上那种油笔写不出字来、又可以马上去当兵吃粮,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投笔的,别说从军,从工从商从政,都可以。
那时常常转念头,我要能使唤上一支自己的新笔就好了。
转眼上了四年级,当年我已经接管了供应全家烧煤的营生,知道怎么接管吗?接过的是一套干活儿的家什,家长1分钱不给,就让你出门自己去找。写到这里我简直哭笑不得,我的爹娘太厉害了,绝对是当我们奇兵使用的。我是他们的第五个儿子,别说他们不稀罕了,就算还稀罕呢,也在心里打过五折了。爹爹老说一句话,叫“好儿不吃十年闲饭”,我们弟兄几个都是六七岁抬,八九岁挑,十来岁就该干吗干吗去,要给家计独当一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其实我才不想当这个家。
当时村边有六七家公家的单位,我必须利用早晨或上午下午的课余时间去村边的厂矿食堂或医院拣麸炭(烧过一火的煤核儿)。就是那年冬天的某一天,我在村里的供销社看上一支银灰色的圆珠笔,那支笔很端庄,立在货架上的纸盒里,定价是5毛零几分,但不超过5毛5分。不要怀疑我的记忆。我让售货员拿下来仔细看过后,更加喜欢,决心买下它来。当时我攒了几毛钱,都是拣牙膏皮(一个2分钱)卖到废品收购站。在筹款期间我经常去供销社去瞅瞅那支笔,我非常担心哪天被别人买走。
记得攒到差几分钱的时候,我很长时间连1分钱的破烂都没捡到,那时和我一样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切切的穷孩子太多太多了,而1分钱,太少了。我向妈妈求援,妈妈1分钱也没给,还义正辞严地呵斥,“别的笔就不能写字了?”是啊,在理啊。可是我怎么给妈妈解释我的想法呢?我那时还真不会表达一个愿望,我也没有权利表达任何一个愿望,妈妈也不会听:张嘴要钱就是无理要求。现在寻思,那时家里就是拮据,不是不给1分钱,而是1分钱也不往这上头花。一文钱逼倒英雄汉的事天天有,我既不是英雄又不算汉子,就算逼倒了,逼得连翻两个跟斗,还是1分钱别想。
不过我还是想买下那支新笔,那就等于我的全部野心了。我的想法就是买下那支笔,把它从崭新使唤到破旧,我不想老是捡哥哥破旧的烂笔。那时去学校似乎也没啥可学的,我学习成绩一般,我没想过买一支新笔来改善和提高学习成绩,那么想没意思,我就是想有一支新笔而已。
熬人的转折点绝对是等来的,记得那时候郊区文工团的水源有两个,一个是水池,一个是水罐,那段时间应该是供水不正常的缘故,眉目干净衣着整洁的演员经常端盆拎桶爬到水罐上取水。
记得那天是晴天,上午放了学回家挑上筐就出门,吃饭前妈妈看见我闲晃是会打骂的,所以,拣炭一可以合理出门,二可以远避打骂,一箭双雕。
那天连一个做伴儿的小伙伴都没碰上,这也能说明问题,马上吃晌午饭,就那么点时间,一般家长都不想把孩子撵出门去。我挑着筐晃荡着路过大水罐,寒风冷峭但铁罐被冬日阳光晒了一上午,靠上去暖乎乎的,些许有些春的意思。
我靠着暖和了一会儿,顺着水罐肚子上焊的小铁梯子爬到水罐上头,水罐上留着一个脸盆大小的口儿,口上有一个可以加锁的铁盖子,我就扒在那个口上往下瞧,当然是没事可干,胡乱看看水深浅的,但就那一看,猜我瞧见了什么?透过安静清亮的水面,我看到一个东西,一个钢镚儿啊,天爷啊,它在水下躺着,发着一轮一轮的璀璨的银光,庄严而沉静地等着我,不论那时还是现在,我都感觉它盛大得像一朵洁白的莲花。我那时没见过大钱,但一眼就能认出那个钢镚儿是5分钱,5分钱是最大的钢镚儿。
水罐里的水已经不深,不过深不深当时根本不是我的问题,那时村里丈二深的蓄水池,我一个猛子可以摸着底,请你不必怀疑一个在贫寒农家开始独当一面的子弟的行动力。
我把担杖上的铁丝钩固定在水罐口上,顺着担杖出溜下去,捡起那枚冷藏得彻骨寒的硬币……
那天我没有再去拣炭,而是马上返回家里拿出存下的钱马上去供销社买下那支笔。我付足了钱,手里还有一个小钢镚儿的零头。
那是我拥有的第一支自己的新笔,为了它,真费了一些劲儿,我一直用到高一,还误进了重点班。
那支笔的终结也是一个冬天,我背着书包到五六里远的高中,路经一道侧斜坡,那个地段长年背阴,到了冬天积下雨雪,更是冻得滑溜,那时能穿的最美观的鞋子就是塑料底布鞋,现在必须研究当时的穷酸穿戴,那种塑料底的单布鞋在冬天出门着地走几步就冻透了,每年冬天脚上长冻疮。穿旧的塑料底已经磨得没有花纹,再冻一下,简直就是一副滑板,踏上的又是那种侧斜坡,那天早起上学路经那里,一脚不慎滑倒了,搓出去起码有两步远,书包也跟着甩出去,书本文具撒落在马路上,包括我那支端庄的灰笔。爬起来拾掇了东西,一瘸一拐到了学校,上课时拿出来要用,发现笔杆已经断了,带螺丝扣的地方摔裂掉块儿了,一次报销。
这是一个完整的笔的故事,那支笔来之不易,去之意外。但它是我惟一记忆深刻的笔。后来我用过不少好看的笔,却没啥可说的东西。这个小故事告诉我的小女儿,如果有一杆笔让你难忘,你就得爱惜它。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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