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请允许我聊一聊陈山。陈山的惊蛰,是在1940年代的上海天空下,如同一棵绿树一样生长起来的。滚滚的雷声中,春雨细密柔顺甚至甜蜜,抛洒在上海里弄居民的生活细节里。而钢枪,军靴,大饼油条中夹杂着火药的气味,以及狼犬阴狠的目光,或者说偶尔轧过路面的坦克,都透着一种硬度。硬是一种力量,就像惊蛰这样的节气也是一样的。比方讲撕裂般的一声雷响,就是力与力的碰撞产生的轰鸣。
这是小说《惊蛰》中主人公陈山的惊蛰,也是上海的惊蛰。在我的想象中,那时候阴云密布,太阳从乌云的缝隙里洒下万道闪亮的光线,像一柄柄剑一样刺向大地,也刺向了黄浦江和苏州河,以及外滩的钟声。假定陈山被大雨淋湿,他像是被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手中捧着一碗父亲爱吃的大壶春生煎,一步步向家门口走去。屋檐下,站着他木讷的父亲陈金旺和瞎眼的妹妹陈夏。他们的生活,就是我外祖父以及阿姨的生活。那么亲切却又细微的温暖,支撑着那时候的人们在1940年代的上海,活,下,去!
而我的惊蛰,总会在每年的初春如期而至。如一枝梅的叶苞最初的绽开,探头探脑,慌张而隐秘。白晃晃的光线笼罩着我家的小院,四面八方的雨水开始向院中聚拢,水声哗哗,我渺小得像一棵幼年的杈树,世界完全被雨水笼罩或者包裹。这时候你站在屋檐以下,只要稍稍仰起头来,就会听到突然传来的一声惊雷,正滚动着向这边奔来。这个春天,还有丝丝寒意,那些雨水会被斜风吹进屋檐,打湿你的脸和衣衫。但是,寒意并不是寒冷,你没有觉得冷,你只会觉得清新。风能吹进骨头,雨会打湿心尖。
那么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就这样被如此美好的惊蛰,一次次地加深着印象。24个节气,我独爱的是惊蛰。如果雨声被收住,天空缓慢放晴,地气开始在太阳光之下上升,海市蜃楼一般的世界,虚幻而又真切地呈现在我的面前。随之而来的大约是蛙虫的鸣叫,虫蛇出洞,万物复苏,植物的嫩芽在日光之下疯狂地生长,嗞嗞有声。我胡乱地想,无数的时刻,我们都成不了诗人的,但这大约不妨碍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诗心。
父亲的惊蛰,是穿着蓑衣的。他荷着锄头卷着裤管从田间归来,本身就像一件机械刻板的农具。日复一日,刻板得像庄稼一样重复生长。如果他有根,并且把根扎向大地,那他也可能就是一株麦苗,最多是一棵爬满野蚕的桑树。多年以后我读懂了他,他对生活没有过多的要求,甚至有时候他惧怕生活,就像惧怕一场从山谷倾泻而出的山洪。
陈山穿着宽大的裤子和一双陈旧的皮鞋,叼着纸烟,走在上海街头被雨打湿的地面上。霓虹灯闪着清冷的光,他的兄弟宋大皮鞋、刘芬芳、菜刀、地雷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是上海滩的“包打听”,他们就这样一步步走来,一直走到我的一个叫做《惊蛰》的小说里。他们在一盏路灯下站定了,然后仿然是从电脑屏幕上与我相对而立。他笑了一下,对我讲,侬好,我是陈山……我认为陈山是目露凶光的。其实我觉得目露凶光挺好,狼也是一样的,狼的目露凶光,是因为它想,活,下,去!
2015年,我的编剧作品《麻雀》拍竣,《惊蛰》的故事走向也浮上了我的脑海。我认为我有必要深深地爱上陈山,并随着他的喜悲而歌哭。现在,请允许陈山出现在舞厅门口,他叼着烟,在1940年代的上海夜色中,像一只没有方向的蚂蚁。然后因为一个叫荒木惟的日本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仔细端详着他,随即他的命运开始突然改变,陷入了重重的危机中,他的潜能也在此完美地爆发。完美是一个令人愉悦的词,哪怕是一场杀人,也需要完美的手法。
陈山在他的特工生涯中所走的每一步,几近完美却又凶险重重。他要去往的地方,是他从来都没有去过的重庆。首先,他抵达了朝天门码头。在重庆,他听到了比上海还多的爆炸声,他在重庆民间似黑白照片一样地生活着。当然,他遇到了生命中各不相同的女人,比方讲张离,比方讲余小晚……对了,不能忘记唐曼晴小姐。
其实,我们同陈山一样的,在接下来的每一个时刻,并不晓得生命的方向会往左还是往右拐弯。我是如此深爱陈山,如此深爱着那个年代的重庆和上海。颠沛流离是日后回忆的资本,我替陈山回忆着,在2016年的秋天,我站在重庆“倾斜”的景点,寻找八路军办事处旧址、军统局本部旧址……我马不停蹄,兜兜转转,如此急切,就是要找见陈山的影子。陈山在《惊蛰》里,用他的生命深爱着妹妹陈夏。陈夏对他的称呼是,小哥哥。而你,有没有一个可以同样替你遮风挡雨的小哥哥?老实交代,有没有?
1989年惊蛰后的半个月,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此后,我成了一名军人,到现在为止,我看到街上走过的一队兵,会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偷偷张望。我看到了他们的制式背心,以及背心上地图一样的汗渍,如此年轻的背影,让我心生嫉妒,也让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么豪迈、雄壮、青春勃发,身体像一棵正在拔节的树,骨头一边欢呼一边咯咯作响。但是现在,你晓得的,我明显地老了,行动相对迟缓,不敢喝醉。我多么像莫干山路上的一头笨拙的蜗牛,在柏油马路上缓慢爬行,偶尔抬头看一看前方翻滚的雨阵,生动的闪电,以及明晃晃的天气。
我当然会记得的。在部队的春天,我们冒雨全副武装拉练,脚步整齐落地,发出单调但却极有节奏的步声,同样的,我们能听到惊雷阵阵。我们行进的地域,是一片平原,所有的作物,油菜、麦子、毛豆、萝卜,或者其他,都在匀速生长。我们多么像一辆绿色的火车,轰隆隆前行……这多么像我们不疾不徐的庸常生活。我在我简陋而狭小的阁楼里行动迟缓,喝茶写字。惊蛰和一年中所有的节气,全部都被关在玻璃窗外。
《惊蛰》像一个孩子,或者他就是田田的弟弟。历经九死一生,陈山在一九四三年惊蛰那天抵达延安,那天下着雨,他踩着泥泞低一脚高一脚地前行。最后他跟随来接他的八路军小战士胡小海同志,出现在令人感到温暖的中央大礼堂。他本以为在上海已经死去的余小晚,分明十分明亮地站在台上,穿着八路军的灰军装,干净整洁得像一张新鲜的海报。她正在朗诵父亲余顺年写给她的《致女儿书》:我不愿失去每一寸土地,哪怕土地之上的每一粒灰尘……
《惊蛰》的故事结束了,而所有人的生活,还在继续着。
许多时候,我的脑海中总会出现一片荒原,有狼群在荒原上奔跑。惊蛰来临,那些狼冒雨奔突,露出凶狠的目光寻找猎物。在它们的眼里,也有四季的更替,美好或不美好的景色和天气。只是它们不晓得的,惊蛰的雷声,曾经如此浩荡地滚过大地,滚过它们的身边。
春如海,惊蛰如连绵汹涌的浪。狼群越跑越远,最后只剩下空寂得望不到边际的荒原,如同我们空旷而寡淡的人生。但是,但是,但是,只要有一道闪电再次划亮天空,只要有一声惊雷再次敲撼大地,那么触目惊心的美丽将再次如期而至。让雨落下,让雷声自由飞翔,让我电脑屏幕上的文字,也因此而插上翅膀……
我们的人生,总有一些生活的细节,需要用来作为插叙。但我始终相信陈山热爱着他重庆和上海的惊蛰,如同我也热爱着杭州的惊蛰。这一个共同的节气,如此美好。美好得让我闭上眼,回想一下渐渐远去的青春,以及在大地上行走的少年印记,回想一下所有在惊蛰曾经发生过的人和事。
惊蛰,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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