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有本,水有源,人有宗,族有祖”。寻根问祖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一个民族无法摆脱的文化情结。
美国作家卡尔松·麦克库勒说:“要知道你是谁,你就要有一个来处”。我出生在西海固的一个小村庄。对西海固,西北的大多数人不会陌生,它作为一个有特定象征意味的地理名称,承载过多少叙述者的苦难抒情。而对我的故乡,那样一个小山村,就不见得有几人晓得。它是中国千千万万个乡村中的一个,默默无闻。但她是我童年的全部记忆。在我独处的时候,特别是静静的夜里,我会拿出一些陈年的老照片,一遍遍地翻看,就像飘远的种子思念自己的根。那些随着日子的邅递而苍老了的乡愁,就会不经意地抬起头来。
这些年来,随着城市化浪潮的到来,乡村的崩塌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当人们在无法返乡的守望中开始认识乡愁的时候,当现代物化的世界掠走人的灵魂的时候,寻根的意义便在于给浮躁的灵魂昄依。
那还是初秋时节,我和父母一起回故乡。虽然阳光灿烂,但仍然拒绝不了落雨的感觉。通往家门口的那条小路,早已被荒芜侵蚀。路边的小草,渺小得没有了名字,纯真得没有了哀伤。但她们挤挤挨挨在一起,欢迎着你的到来。打开院门,杂草丛生的院落,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感。父母的庄院就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满目疮痍,在风中飘零,让人目不忍视。
夕阳落山,彩霞满天。牧童赶着牛羊晚归,一路歌声飞扬。倦鸟归巢,村庄炊烟袅袅。这样温馨宁静的画面,从小在我的心头驻留,让我难忘。我依稀看到卷着裤管,扛着锄头,带着泥土气息的母亲正向我走来……如今,依旧是土墙瓦顶的房屋,却再也看不到熟悉的炊烟。灶堂里的柴火早已熄了,在没有炊烟的空气中,我尝到了泪水咸咸的味道。
我知道,故乡与我的故事就这样终结了。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背井离乡?”我仿佛看到爱尔兰电影《布鲁克林》里年轻的艾莉丝挥别故乡时那忧伤的背影。如今,每年的春节过后,故乡的年轻人,如潮水般涌向城市,他们一路颠簸劳顿,为了梦想,为了幸福,在远方漂泊。
阳光依旧是那么的沉静热烈,风依旧在细细地吹。时光仿佛还是我儿时的那些个时光,但故乡的院落已经老迈了。她已灰头土脸,沧桑无语。我看见父亲坐在上房的门槛边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一丝伤感迅即侵袭。
上房的桌子上至今还摆放着祖母的一张黑白老照片,祖母端坐在挂好的布景前面,身着一套青灰大襟棉袄,左手端着一只白色的陶瓷小茶壶。由于祖母牙掉了的缘故,腮帮子有些塌陷,清癯沧桑的脸隐忍着一丝忧郁。祖母那时应该是70多岁的样子,缠着一双小脚。记得那还是80年代初,有一位姓田的摄影师傅拍的。据父亲说田师傅还是我家的一门远亲,时间久了,我也说不上来。这位田师傅在我家一住就是大半年,那时的乡村照相是极奢侈的事情,正因为有了这个机会,才有了祖母这张仅存的照片。祖母辞世已久,如果她在天有灵,回到家里来看到这冷清的院落和无人照料的家,不知会作何感想。这让我想起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里的话:“仁慈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母亲经营了多年的灶台已经是锅去台空。母亲明知道回来看一眼就要离开,但她仍然洗了抹布,把上房的桌柜用心擦拭了一遍。把柜子里的衣物及被褥搬到院子里晾晒。母亲说,要是让虫子打了,回来了盖啥!回家的路是多么的漫长呀,母亲!
在我家院子的东北角有一个土窑。土窑早已坍塌,但窑里的石磨还在,虽然早已废弃不用,但就是这块石头,却见证了家族的岁月风雨。记得那时我和二哥上小学,晚上放学回家最让我俩头疼的事,就是抬水推磨。如果说抬水还可忍受的话,推磨就有点忍受不了。一台大磨大约得磨好几斗粮食。如果能借到生产队的毛驴帮忙还则罢了,不然,我、母亲、二哥都将成为推磨的苦力。往往是一台大磨推下来,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母亲养鸡的窝棚快要坍塌了,厚厚的苔藓侵透了泥墙,发着明亮的绿。二门洞后面的夜交滕已经疯长得不成样子。没有人管它们,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完全由着它们的性子去了,再也无人过问。想给母亲在院落前照张相,但母亲不肯。母亲说,她的院落,还不到说再见的时候。我看见母亲说这话时,眼眶汪着浑浊的老泪。
院落里杂草疯长,人不在,都成她们的乐园了。人生的痕迹,季节的脚印,总该留下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如今,却都被荒草淹没了。在我的老家,乡党们有一句古话,说人是土虫,离不开黄土,要以黄土地为生。我想,人需要黄土,黄土也需要人啊!没有人住的黄土院落那还能叫院落?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老家二院园子里的那棵白腊树,在我们离开的那年,已经老高了。枝繁叶茂,丰姿卓越,整个身躯探过了半个院落,把手尽量地伸展开去,像是努力罩住整个院子似的,令人刮目相看。时隔几年,如今却已枯萎了。那么大的一棵树,说死就死了。抚摸着枯枝的父亲一脸茫然:“人走了,树都没有活头了。”二院的驴圈坍塌了,父亲准备维修拓下的胡基,也已久经风雨而不堪。父亲说,用不成了,也没处用了!
这年的雨水多,所以草长得欢。抬头望一眼村庄的远处,也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黄土高原的背景里,那一片片未收割的高粱、糜子、荞麦、胡麻……墨绿如卷。我和大哥几个除完草,坐在西房的台阶上歇息,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庄子背后的山梁上看。父亲说,水路不知开着没?发白雨会淹到庄子。我和大哥上去看了一眼,一切都还是好的。我想,来年我们一定再来,还要来收拾院落的杂草,还要来领受一番这离别之殇。
路太远,本不打算来的,但由不得自己,时间长了就会想家。回来,一是为了除草,二是为了寻找慰藉。这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如一支麦芒,扎在你干涩的喉头,似一曲缠人的柳笛,弥漫在你冰凉的床头,它让你想起熏黑的屋檐和成排倒下的庄稼,时间长了就像丢了魂儿一样,纠结着人的心,来走上一遭,就会踏实一段时间。
乡愁的内质是什么?它不单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山山水水,它更是血脉相连的情感和惦念。正如一位文人所说:“它是牵引人与造化人的力量的终极,它是一种由外向内累积的精神文化,是人们赖以生活的根和对根的记忆。走得越远,人们越意识到,正是那些平常的,甚至使人倦怠的生活细节才是人生稳稳的幸福底色;正是那种散漫的、基本不易察觉的情感才是支撑人们生存的信仰和前行的底气;正是那些寻常的物和静静流淌的时间才汇聚了一方地域文化的底蕴;正是这些底色、底气和底蕴,才形成了一个民族旺盛的生命力、感召力、凝聚力,形成了世代延续的精神支柱和心灵寄托。”诚哉斯言。
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母亲要去看邻居家的李大嫂。她患病多年,人已不能站立,由于家贫及诸多缘故,养家糊口已是当紧,看病也就其次了。在大门口,当我看见李大嫂拖着肿胀而无法弯曲的双腿,用双手支撑着爬行,我又想到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可惜她既无长衫可穿,又不会站着喝酒。但命运仿佛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几年回家少了,但乡村的事情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这样的穷人在乡村依旧很多。我的堂侄也是因病致穷,在城里人肯定能保住的腿,在他那里,却硬是因为经济拮据,生生给截了。如今,只能靠侄媳一人耕翻耙耱打碾拉,一个女子,真的难为她了。曾看到摩罗写江西乡村农民生存图景的文章,深有同感。其实何止是江西,在中国的西部,农民生存的艰辛程度远不是生活优渥的人们所能想象的。
要走了。父亲说,把门锁好。于是,一把已经生锈的大锁挂在了大门上。母亲看着那把老旧的大锁,久久说不出话来。
转过山沟口,车已经载着我们绝尘而去,身后的故乡还是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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