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天来了,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我又想起我的战友、原第二炮兵著名作家朱春雨。
老朱算是英年早逝,走的时候还不到65岁。记得那天我在南方一个山沟里蹲点,接到妻子宛柳电话获悉这个不幸消息,本想即刻返京送老朱一程,却不料那阵子台海风高浪急,请假未果。十几年过去了,我对老朱的思念随着岁月的沉淀变得更加浓郁。
要说熟悉老朱,我觉得没有谁能比过我的了。1978年初夏的一天,司办转来老作家冯牧给二炮陈鹤桥政委的一封信,推荐地方作家朱春雨。秘书交代,冯牧是陈政委在二野政治部工作时的老熟人,后来同在昆明军区,冯是文化部副部长,陈是军区副政委,现在冯老是文坛有影响的大人物,首长要我们认真研究提出意见。
当时全军专业创作队伍执行的仍是总参、总政1975年12月25日下发的《关于建立专业文艺创作组的通知》规定,二炮创作组编制8人,实际只有4人,其中画家3人,作家仅郭光1人,且年迈体弱,长年养病。我们文化部早就想充实新人,领导要我立即前往老朱的工作单位吉林省通化市松江河林业局外调。
临行前,我受组织委托,专门到朝内大街115号见了老朱一面,他当时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修改长篇小说《山魂》,还把和他在一起修改小说的作家冯骥才介绍给我认识。我们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老朱给我讲了他的家庭,表达希望参军的迫切愿望。他说,正在修改的这部80万言的长篇小说,凝聚了他在大森林十几年生活的心血和情感,希望成为他走进军营的“见面礼”。
接下来的松江河之行,依然保持并不断强化着对老朱的良好感觉,从林场领导到老朱工作的宣传科,谈了一圈儿,最后家访。老朱的爱人李春岚是林场医院的大夫,女儿苗苗已满9岁,儿子小莽不到5岁,尽管老朱长年在外,春岚一个人拉扯俩孩子,但她却很理解老朱在外奔波也是为了这个家。
回京即起草“特招”老朱入伍的报告。等老朱穿上军装,已是1978年岁末的隆冬时节。
翻过新年,南疆燃起战火。总政文化部组织全军作家艺术家赴前线釆访创作,二炮定下我和老朱、宛柳3人前往。当时老朱正在友谊宾馆参加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的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我赶到宾馆找到老朱,老朱听后不容分说就和我一起回到机关。经宛柳父亲协调,次日清晨,我们仨搭乘西线总指挥、昆明军区司令员杨得志的专机赶赴昆明。先去见军区文化部部长毛烽,他在长影厂写《英雄儿女》时与老朱有过一面之交,经他协调,二炮釆访组去红河州,宛柳到主攻方向河口的野战医院,我和老朱去右翼金平一线的独立师。我和宛柳上前线也是头一回,决心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力争能够写出像回事儿的作品来。
两个多月,我和老朱一头扎进藤条河畔的山林树丛,跋涉在界河两岸的野战营地。从师长到战士,跑遍了所有连队。每当夜幕落下,老朱就在帐篷的马灯下开始写作,最终完成了他的战地报告文学系列《朝着枪声走》《特别纪录》《中华瑰宝》。宛柳则独自沿河口边地向西釆访到文山,写出了短篇小说《小牛子》。这些饱蘸英烈血迹,浸透官兵深情的作品,都在全军“自卫还击保卫边疆”征文中获奖。
在告别金平的前一个晚上,老师长在帐篷里专为我们举行了一个简单却又隆重的仪式。他拿出一瓶自己珍藏多年,这次专门带到前线的茅台酒,倒在每个人喝水漱口兼用的绿皮茶缸里,外加地方慰问送的好几个午餐肉、凤尾鱼罐头,还有炊事班搞的炒鸡蛋和炸花生米,这在当时已经相当奢侈了。老师长当过贺龙元帅的警卫员,平时话就不多,他致祝酒词也只说了两句,一是咱这个大老粗不比你们作家能说会道,今天要说的话都在这个缸子里了;二是代表那些牺牲了的战友谢谢你们来看他们写他们。话音未落,就见他把一缸子酒咕咚咕咚全倒进嘴里了。
老朱从不喝酒。此情此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激动得按捺不住,老朱哪能例外,容不得多想,就端起茶缸往嘴里倒。好酒和义气,就像干柴烈火,在老朱心里越烧越旺,满脸通红,浑身发烫,自己给自己又倒上一缸子酒,向老师长话别:“我40岁时,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当了兵,一个不折不扣在南疆听见枪炮声的兵。我是在我的耳边时常听到厌烦大兵的言语中,当了这个兵的。可谓是一桩最不时髦的举动。但我是决不后悔的。因为能在阵地上度过两个月的时光,是一种幸运。在这里,我补上了我人生的课,也寻到了我心中的珍珠。假如我能把我在这里看到的表现出十分之一,抑或是百分之一,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这个大时代中这样的兵,对于我都是慰藉和幸福。目睹战场,我怀着这样的激动,要告别这里,却久久地不能离去。是依恋?是感慨?不错,我与官兵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我的获得却非感慨可以系之,将作用于我今后的人生。”
5年之后,老朱又在前线度过两个月。他对战争、对军队特别是对在改革开放新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军人的认识更加深刻。恰逢迎来国庆35周年,二炮领导决定安排老朱参加天安门广场国庆大阅兵的观礼。我给他打电话,经过好一番周折才联系上,他当时还在老山的猫耳洞里,说那儿的气温高达40多摄氏度,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喘息,衣服又酸又臭,能喝一口从山下深谷里背来的凉水,就是最大的享受。观礼就不去了,他要和老山的官兵们一起在阵地上过节。半个月后,我收到老朱从云南文山州麻栗坡寄来的信,字字句句充满深情,其中有一段这样写到:有什么能比战争更精确地检验一个民族的情操、能量和创造力呢?嘲笑过大头兵只知服从的青年,一旦他自己成为我们军队中的一员时,居然可以以流血乃至牺牲为代价,去做执行命令的楷模。战士接到家信,得知父亲买了一头小牛,或是富裕了的日子改善了妻子和母亲的婆媳关系,他可能已经躺在死神的掌上,可是他微笑了,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们的明天?徜徉在TNT气味儿饱和了的巨石之间,抚摸数不尽的弹痕,忍耐难以排遣青春活力和偏僻环境相冲突而产生的窒闷,一声鸟鸣或一声狗叫,都可以诱发笑声或警觉。战士,是这样无声地深情地热恋着生活,不可言喻的自豪和缱绻交织的网络,漏出的是卑微渺小,留下的是崇高纯洁。正是这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追求的年轻公民组成的集体,建树着标示我们中华民族公德水准的丰碑。
然而,我真正理解了老朱信中的这段话,却是在读了他的新作《亚细亚瀑布》之后。这是老朱从猫耳洞里带回来的重要收获,但它又不像已有的一些同类题材作品拘泥于“战壕真实”或满足前线与后方的一般联系,而是从狭小的壕沟辐射出去,也不受军营的局限,纷纭万象,交叉纵横,打破传统的战争题材长篇小说的结构模式,创作出属于自己的在现实生活和哲理思考的落差上层层架构的宏大叙事。但更让我受触动的是,老朱参军5年,两次抵近战场,每次都在阵地上度过两个多月时光,这对于和平年代的军人确实是不同寻常的经历,而对老朱这个新入伍的老兵、兼顾文人的军人更是难能可贵。他在创作这部无愧军事文学荣誉的力作的同时,自己也从这无拘无束倾泻的“亚细亚瀑布”中受到灵魂的洗礼。
当时导弹部队文艺创作室仅有4人,3位画家,1位作家,老朱撑起了“半壁江山”,一个人扛起文学创作的重担。短短几年时间,他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导弹基地,先后写出了《请看那盏灯》《沙海的绿荫》《大地坐标上的赋格》《深深的井》等一批反映在大漠深山砺剑人工作生活的作品。从题材来看鲜为人知,老朱揭开了战略导弹部队神秘的面纱,开辟了军事文学创作新领域,在二炮和全军都拔了头筹;从人物来看别具一格,老朱致力写自己熟悉的中高级知识分子,与以往军事文学中的“大老粗”或“知识青年”的形象明显不同,自然比他人略高一筹;从内容来看走心入魂,老朱跳出了操枪弄炮、摸爬滚打的框框,着重对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进行审美评价,并把这些作品冠以“道德见闻录”,这在全军是第一人,无疑为新时期的军事文学带来了新的气象。荣誉的花冠开始向老朱开放,《当代》《十月》《昆仑》等大型期刊的作品奖,解放军文艺大奖,中国作协举办的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接踵而至,同时部队对他嘉奖不断、记功从三等到二等,不要说此前二炮从未有过,就是全军的同行也羡慕不已。
但是,当耀眼的光环褪去,老朱陷入苦闷。客观原因是,文学界对老朱作品的评价,显然不如对那些和他同代同龄的地方作家那样高,他觉得被冷落。主观原因是,老朱的一些小说可读性不是很强,读者群受限,社会反响不强烈。坦率地说,文人相轻的“职业病”,老朱也未能完全免疫,虽然他更有“文人相亲”的优点,我多次听他讲王蒙、李国文、从维熙、冯骥才、刘绍棠、张贤亮、高莽、徐怀中、叶楠、周涛、朱苏进、刘亚洲、刘兆林等作家的作品,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敬意。这段时间,表面上看老朱的精神有些蔫儿,但他骨子里并不服气,有时还发几句牢骚。为帮助老朱恢复创作状态,我和他商量了一个到大型号远程战略导弹部队深入生活的计划,当时二炮的司令员、政委批示:所有的装备、阵地和洞库都对老朱开放。首长希望打开这扇厚重的铁门,开阔老朱的眼界和思路,让他对导弹部队有一个更新更深更全面的认识,激发他的创作灵感和为砺剑人著书立说的使命。我俩在大山里转悠了一个多月,回京的前夕,老朱与我作了一次很正式的谈心。出乎我的意料,他除了讲这次下来的感受和体会,还坦诚地分析了自己创作上有“三个不足”。一是先天不足,中年入伍,半路出家,缺了当兵这一课。二是主观不足,读书不少,经历坎坷,但对人生积淀提炼不够,认识转化也不够。三是条件不足,部队特殊,导弹部队尤为突出,有些东西敏感不好把握,不像写传统步兵和写边疆那样自由,现在还有不少约束,写起来放不开手脚。我第一次听老朱这么坦诚地讲自己的问题。
从部队回京后,我们向政治部领导汇报,隋永举主任和王洪福副主任一起参加,他们对老朱的收获感到非常高兴,鼓励他早有收获。
自那以后,老朱把自己全部精力都用于新的创作,先后写出了《橄榄》《血菩提》两部长篇。前者被老朱称之为国际题材,写了中、俄、美、日4国中多个家庭几代人的沧桑,并且运用多种创作手法,将不同民族的典型人物、情节细节和带着荒诞色彩的故事交叉叠印,表现了他对人类社会的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深度思考。后者则是老朱耗时三年半,成为他创作周期最长的一部作品,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还有一个副题“浪漫的满洲之一”,或许一个更为宏大的创作构思正在他的孕育之中。记得他对我说,写《橄榄》时尽其所能做了一些人类文化人格的横向比较,书出来后又觉得意犹未尽,还想继续推开沉重的历史之门纵向地去看看过去。看起来他是在讲述20世纪30年代长白山深处抗日联军、山林土匪和日本侵略军浴血厮杀的故事,实际他是调动一生的积累写自己的民族和故乡,通过文化寻根考察满族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优长与劣根,其丰厚的内在意蕴,显示出整部作品深沉的历史感和现实的文化意义。
《血菩提》为老朱赢得了新的荣誉,不仅获得满族文学奖,还得到文学界好的口碑。部队为褒奖老朱的成绩,将他的专业技术级从5级调至4级,同时批准享受政府津贴。
由于日以继夜的创作耗费了太多心血和精力,不久,老朱就因突发脑梗而入院抢救。当我赶往医院时,他已不会说话,我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只是坐在靠近病床的椅子上久久握着他的手。万幸是治疗及时,老朱的记忆力开始恢复,慢慢地可以认人了,但创作从此停顿。部队领导和机关的同事对老朱的健康状况十分关心,军队的作家朋友对老朱的病情也十分牵挂。2003年,我去外地任职。离京前,我到家里去和老朱话别,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深夜的辞行竟成了我和老朱的永别——当年12月12日,老朱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了我们。
2016年岁末,我和春雨当年的几位老朋友缓平、申煊和业勇一起来到八宝山,在搁放老朱骨灰的墓墙下,深深躹躬表达哀思。我对他说,13年前我没能赶回来送你一程,请老大哥千万别生我的气。你走了这么多年,我和宛柳经常想起你念叨你,你和我们的感情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因为你一直都在我们的心上。我还告诉老朱,你活着的时候咱是二炮,现在改名火箭军了。你病重时缓平就接了你的班,后来他又白手起家创办了二炮军史馆,把你的照片连同你的作品都放在馆里陈列,说明战友们没有忘记你,导弹部队也没有忘记你。申煊现在已经是很有一些模样的书法家了,他说当年看你练字的情景至今难忘。业勇是你手把手带上文学路的,刚刚又获得了中国优秀新闻工作者的最高荣誉——韬奋奖,也算是不负你的心血吧!尽管那天很冷,但我们都在刺骨的寒风中默默地伫立,望着镶嵌了老朱照片的墓墙久久不愿离去。
窗外雨丝绵绵,滋润着大地,仿佛是当年老朱在稿纸沙沙的爬格子,那不就是在文学的沃野上,他辛勤播撒的春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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