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娥庙前的沉吟

这些年里，我有幸在绍兴先后接待多位著名作家来访。不论逗留时间长短，他们都有拜谒曹娥庙的行程安排。在风雨如磐的岁月里，曹娥庙是绍兴的一抹亮点，她的背影一直晃动在曹娥江水的皱褶里。

古代，吴越地区曾有逢端午节祭祀伍子胥的习俗。是啊，舜江上一场场热闹非凡的五月祭祀伍君（伍子胥）的仪式，年复一年，从未停辍。而那众人划船，敲着古代的打击乐器（节），唱着祭祀歌，跳着敬神舞的场面，更是吸引着人们驻足两岸助阵观看。

据《后汉书·列女传》记载，曹娥的父亲曹盱，为一巫者，善于“抚节安歌，婆娑乐神”。汉安二年（143年），曹娥江上正举行迎潮神仪式。或许是因为那天的潮头委实诡谲，曹盱不幸溺水而死，尸体亦被汹涌的浪涛卷走。年仅十四岁的曹娥，昼夜不停地哭喊着沿江寻找。到第十七天时，她脱下外衣投入江中，对天祷祝说：“若父尸尚在，让衣服下沉；如已不在，让衣服浮起。”言毕，衣服于某处沉没，她即于此处“投江寻父”。几日后，已溺水身亡的曹娥竟背负父尸浮出了水面。曹娥孝行感动乡里，迅速传扬开去。元嘉元年（151年）上虞县令度尚改葬曹娥于江南道旁，为其立碑。每每来到曹娥庙前，我总是微阖双目，遥想当年曹娥江两岸人们祭祀伍子胥的盛大场景。那江水与岸石亲密相拥发出的拍打声，总是引领我去猜想并还原当年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情景。

据史料记载，自宋代以来历代帝王对曹娥曾大事褒扬。宋元祐八年（1093年）宋哲宗敕建高大辉煌的曹娥正殿。大观四年（1110年）敕封灵孝夫人。政和五年加封昭顺。淳祐六年敕封纯懿夫人，又敕封其父为和应侯，其母为庆善夫人。元后至元五年（1939年）加封慧感夫人。明洪武八年（1375年）朱元璋命官赴庙祭奠，诚意伯刘基亲撰诔文。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敕封福应夫人。同治五年（1865年）加封灵感夫人，钦赐福被曹江匾额……各朝各代多有表彰，自有维护其封建统治秩序的考量。然而，抽离了曹娥“投江寻父”的这份“孝感动天”的淳朴，又何以有丝毫的利用价值呢？时至今日，其在被剔除封建社会的糟粕和些许愚孝的元素而依然出落得楚楚动人，以至引发前来拜谒者们强烈的情感共鸣，不也还是凝聚在曹娥身上的那份至善至美的孝德吗？

当年，曹娥的孝德感动了四周乡邻，人们用最隆重的仪式，将父女俩分别入棺安葬，并在她“投江寻父”的江边建造了曹娥庙，把原来的渔村改名叫“曹娥村”，又把“舜江”改名为“曹娥江”。每逢曹娥救父的农历五月十五至五月二十二，曹娥庙里都要举行七天的盛大庙会，以寄托人们对孝女的哀思。于是想及，历代帝王对曹娥孝德的褒旌，也是有着极其广泛的民意基础的。否则，曹娥的“投江寻父”的故事怎会久久流传于今？

君不见，世上有多少风物，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况千年流光，岁月如洗！然而，正是因为有了那些千载流传的故事，让一些古迹遗存也成为了一个进入历史风情的渡口。曹娥庙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几经兴废，屡经重建，现建筑为民国二十三年重建。曹娥庙面朝曹娥江，背依凤凰山，坐西朝东，占地六千余平方米，建筑面积达三千八百四十平方米。从外观看，曹娥庙与其他庙宇相异无几。然而，曹娥“投江寻父”的故事，庙内壁画、雕刻、楹联和书法“四绝”，与《曹娥碑》有关的摸碑、题碑、问碑、解碑、书碑、读碑的一个又一个隽永故事，终令曹娥庙被誉为“江南第一庙”。

过去，我一直不解为什么古人喜好造庙。到访过曹娥庙以后，我方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其实，与其说后人是要给前人造庙，倒不如说，是后人为了给自己造一个血脉绵延的精神驿站。事实上，过往真够资格被造庙纪念者，除了帝王和英雄豪杰，也还有像曹娥这样感动众人的百姓。于是乎，当朝廷与民间、官令与民意合而为一、良性互动时，曹娥庙显然成了人们存放乡愁的陈列馆、安放灵魂的栖息地。是的，不论是谁，只要怀揣着一份虔诚，走入曹娥庙，我们自能充沛地感受到一种无可替代的孝德、孝行膨胀发酵的氛围。一张张精美的壁画，就是对曹娥孝行的生动再现；一个个精微的雕刻，就是对曹娥孝德的深情烘托；一副副精妙的楹联，就是对曹娥孝心的绚烂升华；一幅幅精湛的书法，就是对曹娥孝举的华美定格。在这样的环境里，细细谛听，我们仿佛能够感觉到曹娥的存在——曹娥的脚步声以及心跳与呼吸声，似乎正从壁画里、雕刻处、楹联上、书法中透射而出，悠长绵延而又含蓄内敛，给我们的思想和精神以温暖的浸润。

在曹娥庙的大门口，挂着据说是明末才子徐文长撰写的一副对联，曰：“事父未能入庙倾诚皆末节，悦亲有道见吾不拜也无妨。”在我看来，这既是对入庙拜谒者的真诚劝诫，又何尝不是每位祭拜者一番感同身受以后生发的幡然觉醒呢？

如果说，曹娥是上虞的一份骄傲和自豪的话，那么，拂拭曹娥刻下的历史刻度，仰望曹娥留下的孝德坐标，在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前程里，传承曹娥孝德，也自成为上虞的一种责任和担当。欣闻上虞弘扬孝德文化，被命名为“中国孝德文化之乡”。其中“上虞孩子崇孝德”主题活动，被评为全国青少年思想道德创新活动优秀范例。人间有情，江流有意。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曹娥江上还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现象：每逢排山倒海的潮水席卷而来，一到曹娥庙前，那咆哮肆虐的江水会一下子变得格外温柔起来，它们悄然无声地流经曹娥庙前，然后重新露出野蛮狰狞的本来面目。人们说这是因为潮神有知，仿佛愧对年少的曹娥，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