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大地上的幸福居民
春天,看到一只在还有些料峭的风里,探头探脑出来觅食的蚂蚁,小孩子们会忽然间欢呼起来,朝大人们喊:快看,蚂蚁都出来了!于是大人们也弯腰看上片刻,而后点头,自言自语道:天暖和了,不会再冷了。
那时候的大人和孩子,都会被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打动,并不会想起平日里拿它们取乐的种种,只是注视着这孤独的蚂蚁,爬过冷硬的泥土,消失在一片乱草丛中。
乡下人习惯了房间里有一两只蚂蚁窝的生活,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大惊小怪,要动用灭虫剂,将它们消灭干净。而我们小孩子,蹲在地上稀里呼噜地吃饭,还会故意丢一根面条,看蚂蚁们怎么将这上好的食物,齐心协力地搬回巢穴里去。这时候的蚂蚁,就成了饭间的小乐趣,好像电视里上演的精彩电视剧一样,一定要追着看到结局,才会罢休。
有时候它们也会在人家里筑巢,比如床底下,柜子后面,砖缝隙里,也不知它们哪儿来的力气,可以冲破这些坚硬的阻碍,将细细的泥土运到地面上来,自己则躲在这没有风雨的房间里,依靠人吃剩的残羹冷炙,维持着整个蚁群的生命。有时候扫地看到了,骂一句,一笤帚过去,便消灭了它们的窝巢,但过不许久,那里又重新恢复了平静,照例有蚂蚁出出进进,和人一样,为了家族的一日三餐,日日忙碌。
我喜欢趴在一棵大树下,看很长时间的蚂蚁,都不觉得厌倦,并常常幻想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只,每天只要外出寻找食物,而后召集兄弟姐妹们拉回巢穴就可以了。乡下那么大,食物又那么丰富充裕,随便走上一会儿,就可以收获满满的荤的素的食物。一粒饱满的麦子,一只半死的蝗虫,一截断掉的蚯蚓,一块香甜的地瓜,一枚芬芳的野果,一口新鲜的香瓜,都是上好的食物。这些任务,比上学读书轻松多了,啊,简直是坐地就可以生财的幸福活计。等到了冬天,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子,人还要辛苦地砍柴、烧火、做饭、剥玉米、编筐,或者踏着积雪、吸溜着永远擦不干净的鼻涕上学,挨老师教鞭的敲打,可是蚂蚁就可以不用讨好任何人,只要在温暖的巢穴里,每天吃吃睡睡就好了,偶尔,它们也会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串串门子,照看一下正在长大的幼蚁。
所以蚂蚁大概是乡间活得最肆无忌惮也最悠闲自在的生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是蚂蚁们却从不用为这些过度焦虑。几乎每一株大树,每一片沟渠或者地头,都会见到它们的踪迹。人每走一步,都可能踩死一只蚂蚁,这在乡下一点都不是夸张。当然,蚂蚁是不会这么轻易被踩死的。它们那么小,完全可以躲到鞋子凹下去的地方,躲过这一场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的灾难。
蚂蚁大约也是乡下最勤劳的生命,除了睡觉,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奔走。有时候它们还会爬到一朵花朵上去,不知是不是嗅到了那芬芳的甜味,想要学习蜜蜂,将汁液收集到窝巢里去。它们站在一朵飘逸的花朵的中心,或者一株大树高高的树梢上,向下俯视人类的时候,会不会笑出来呢?觉得这样美好的风景,人类竟然欣赏不到。那时候的乡下,瓜果飘香,炊烟袅袅,大地笼罩在成熟的光泽里,熠熠生辉。这片土地是属于蚂蚁的。尽管蚂蚁的寿命,从几周到几十年,相比起人类,短寿得多,可是,它们有强大的繁殖能力,人搬迁走了,它们却可以世世代代居住在同一株大树下,很多很多年都不会离去。
看一只蚂蚁,大约跟看一会儿天空一样,是乡下人永远不会厌倦的习惯。因为天空一直都在那里,比人类还要长久地存在下去;而蚂蚁们呢,也地老天荒地在大地上奔来走去,没有休止,也永无绝灭。
香椿:过了春天就老去
庭院里的香椿嫩芽冒满枝头的时候,母亲选个喜庆的日子,将它们采摘下来,择洗干净,一部分现吃,做经典的香椿芽炒鸡蛋,一部分则用盐腌起来。
炒鸡蛋的香椿芽是带着露水的香气的,我最喜欢将脸扎到一盆新鲜的香椿芽里去,陶醉在那好闻的香气中。香椿芽的香是让人流口水的,但它们并不像槐花似的那么张扬,隔着好远呢,就闻到了。你非得将鼻子贴在嫩芽上,才能闻到那可以将人的心肺都清洗过滤的香味。院子里有梧桐、枣树、杨树、桃树、山楂,春风一过,香椿在角落里,便自动收敛了沁人的香气,只安静地在夜色里浮着。
但香椿芽炒鸡蛋只能满足一时的口腹之欲,如果想要长久,当然还是腌制。腌制后的香椿芽变成了黑绿色,看上去蔫蔫的,但是夹在煎饼里,人朝门槛上一坐,一边喷香地吃着,一边看院子里叽叽喳喳跑来跑去的鸡和墙头上飞来飞去的鸟,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有些慵懒,眯眼倚在门框上,想,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吧。有时候鸡们会一路小跑过来,毫不客气地捡拾地上的煎饼碎渣。蚂蚁们早就下手了,有那么几个,估计是大力士,拖着一块我牙缝里漏下来的香椿芽,努力地往树洞里搬;无奈中间横插过来一只公鸡,轻而易举地就啄了那块“肥肉”去,恨得一群蚂蚁牙痒痒,只得原路返回,再寻找新的猎物。
中午吃面条的时候,母亲懒得做菜,就用热水加醋和香油,泡一小碗剁碎了的腌制香椿芽,等到面条熟了,用凉水一浸,而后捞出来,将香椿芽和浸出香味的水,倒在面条里,用筷子搅拌均匀,蹲在荫凉的树下,呼噜呼噜地吃完,抹一下嘴,腾出空来说一句:好吃!只是吃得太快太撑,有些站不起来,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打着饱嗝儿,抬头看天空上一片云朵,慢慢飘过树梢,滑到没有边沿的苍茫里去。树叶缝隙里筛下点点的金光,晃人眼睛,也让吃饱了饭的我,困倦地想要变成一只瓢虫,趴在树根上,沉沉睡去。
香椿芽摘完一遍之后,再发芽,便失了昔日的香气,好像一个女孩子,忽然间老了,不复有先前的水嫩芳华。于是香椿树就成了一株院子里最普通的树,普通到任何树好像都可以欺负它,遮挡它,挡住阳光和雨露。人们忘记了香椿树,开始注意起开芬芳小白花的枣树,或者吹着紫白色“妈妈斗”的梧桐树,落下可以炒菜吃的“毛毛虫”的杨树。至于此后再无任何地方可以吸引人的香椿,只能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做一株无用的树。
不过我还是喜欢长得笔直挺拔的香椿树,尤其相比起它对面长得像魁梧大将军的臭椿树。我觉得臭大姐和臭椿树真是臭味相投,一个散发臭味,一个盾牌一样长得中规中矩,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六条腿和两条须动起来的时候,越发觉得这厮让人生气,怎么就长得这么扁平中庸毫无特色呢?看看人家花大姐,名字不过换了一个字,却有七星瓢虫一样漂亮的黑色波点翼翅,而且是一层白底,一层红底,一层黑白间隔底,简直像时刻准备参加高级舞会的公主。大人们说,花大姐跟臭大姐是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虫,但这并不妨碍我和小伙伴们,从香椿树上捉了花大姐玩得不亦乐乎,而对臭大姐,则掩鼻而过。想来我们捉花大姐是在为香椿树除害,但我还是喜欢有虫子的树,哪怕只是一些在树根旁筑窝的蚂蚁,也会让我们觉得这棵树跟人一样,活得丰富多彩,并不孤单寂寞。一到夜晚,虫子们就趴在树干或者伏在树叶上睡着了,风吹过的时候,花大姐的梦里,一定也有一些起伏的波浪。所有的生命都安静下来,它们和香椿以及像香椿一样的大树,彼此依靠,互相慰藉。
在乡下,很少有人会将香椿当成木材使用,人们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才会想到它们,并因它们嫩芽的独特的香味,和在集市上卖出的好价钱,而始终让它们在庭院里颐养天年似地安稳待着。香椿树大约惦记着这点好,于是不急不慢地生长着,很多年过去,也才不过长粗了一小圈,好像遗忘了年月的世外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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