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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公祖和他的院子

2017-04-09 08:02:05 网络

四公祖和他的院子

四公祖比阿公(爷爷)大一辈,属同宗。从我记事起,四公祖就是个老人了。我没问过他几多岁(问老人年龄犯忌),总之看上去很老了,须发皆白,手臂处,脚杆处,除了骨头就是皮。皮是皱巴巴的,包着骨头,剩下多余的下垂着,像一块剥下晒干的鸡纳金。腰弓成了一把镰刀,双腿是镰刀把,头颅是刀尖,往前移动时,仿佛在收割时光。走路时拄着拐杖,盯着地面,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钉是钉,铆是铆,怕摔。老人是瓷器,一摔就碎。

四公祖的家离五叔公家大概有四五十步远。每天吃过早饭,四公祖掩上门,慢慢走到五叔公屋前,在那块鹅卵石上坐下。鹅卵石是从南流江里捞的,搁这里有年头了。石头比四公祖的屁股略宽,褐黄色,表面圆滑,酷似鹅卵。这石头凉爽,坐着肯定舒服,不硌屁股,四公祖一坐半天。

四公祖坐在石上,无悲无喜,面无表情,如老僧入定。仔细察看,眼睛半睁半闭,仍是睁开的。灰白的眉毛疏而长,两只眼睛小得像老鼠的,不仔细察看很难发现是开是闭。每天就这样坐着,像上班一样,谁也不来打扰他。

中午孩子放学,从四公祖面前跑过,和他打招呼。四公祖便慈眉善目地笑笑。有时兴起了问一声:“放学啦?”声音苍老而喑哑。过后,脸上又波澜不惊,望着几步外的江水发呆。

四公祖望着汩汩而流的南流江水,表情好像若有所思,又仿佛毫不相干。或许,不知何时,四公祖的目光已穿越了历史,看着他少年时、青年时、壮年时这条河面的繁华与热闹?

那时的南流江,水面宽阔,水流湍急。无论白天黑夜,长条形的船只咬尾而行,南来北往。南来的船只顺流,船夫悠闲自在,蹲在舱板上抽水烟筒,一筒又一筒,吐出的白烟,赛小电船烟囱。白烟绕船而行,在碧绿的江面经久不散,宛如缠龙。北往的船只,船夫可就吃苦了。走上水船,水流湍急,船身沉重,不进则退。把竹篙插进江水,篙丫抵住了肩胛窝,双脚蹬住船边板面梯级,两手前扒,抓住船板梯级,就这样手抓脚蹬,和江水较劲。每条船的两边,各有两三个船夫,皆四脚到地,筋牵骨现,发力撑船。嘴里发出挺有特色的吆喝:“噢——哟”声震四野。听到这吆喝声,两岸的人就知道,又有长船来啦。

除了船只,还有那些顺流而下的竹排。水上运送竹子,这叫放排(竹排全部是上游山区砍伐运来的竹子)。放竹排比走船轻松多了。不用风不用电,竹排借着水力,顺流而下。只消一人拿着竹篙,看到竹排挨岸了,用竹篙点一下,撑开,不让竹排搁浅就行。其他人躺在窝棚里睡大觉。睡醒了,起来一个,替换一下,你去睡。

由于不通公路,运输全靠船只,那年头的江面真热闹。水上的船只和竹排比岸上行人还稠密。船只运输的是盐、糖、稻谷、大米、缸瓦盆钵,日常用品。往西走50步,就是原来的码头。不知是谁,给码头起了个挺好听的名字:十旺栈。不是七旺八旺,也不是九旺,是十旺。可见当时的码头有多热闹。

放排运来的竹子有大用处。过去我们这一带盖房子,墙壁就是用竹片做的。这些竹子大腿粗细,把竹子剖开,锤扁,削去里边竹节,就成了一块或长或短巴掌大小的竹片。盖房子时,用大根木头做柱子,搭好框架,小根木头扎成墙壁支架,将竹篱笆钉在支架上面,排列成墙壁。四面围拢,就成了一间屋。竹壁笆墙经久耐用,过一百几十年,它也许还在,比人还经寿呢。

四公祖的房子,正是这种竹篱笆屋。只有一间,孤零零蹲在勒竹包围的院子中。推开竹篱笆门,踏进院子十来步,就是四公祖的屋。屋子年代久远了,南方气候潮湿,墙脚的竹篱笆已经腐朽穿了孔。不时有老鼠从这些破洞钻入钻出,“吱吱”地欢叫着,像玩游戏。

四公祖养了一只公鸡,两只母鸡,实行一夫两妻制。每年孵一两窝小鸡,养大了拿去卖,赚点家用。不孵小鸡时,母鸡下了蛋,做菜,有时也托人拿去菜街,换点盐油酱醋(四公祖的菜全托人捎)。

院子里有两株果树:一株番石榴,一株黄皮果。我们家乡把番石榴叫作番桃。番桃树长在屋前,高大,枝叶繁茂。这棵番桃树很老了。树干有成人的大腿粗细,弯曲,光滑,从地面到两人多高的地方,没有枝丫,爬上去不易。六七月份番桃熟了,一树的番桃。红的黄的,青的绿的,色泽鲜艳而夺目,香气四溢,引得附近闻香而来的孩子偷摘。说是偷,其实也是明着采摘了。番桃树是四公祖的,但孩子们上树摘番桃,四公祖也懒得骂了,反正自己也上不得树了。看到孩子们争着抢着爬树,落在树下面的不是用手指戳前头的屁眼儿,就是拽住前头孩子的小腿,吓得上面的孩子大喊“救命”。四公祖笑着善意告诫:“你们这帮犸骝(猴子),抓稳哦。别跌死在我这儿变鬼,害我晚上不敢开门。”

四公祖屋前这株番桃是红瓤的,果呈葫芦状,熟透后又香又甜,吃过后,嘴巴里半天还是香的。只可惜很少等得到它熟透,半生不熟的时候,村里的孩子就上树摘来吃了。这种半生不熟的番桃吃多了,屙不出屎,脸红耳赤用力憋半天,憋出一两粒花生米大的颗粒,公羊屎似的。四公祖笑骂道:你们这些犸骝,一个个好似饿死鬼投胎的。

另外一株黄皮果在屋角右边。树株并不高大,齐头屋檐处。果树不是四公祖种的,不知哪只鸟儿吃了果,把核屙在地上,长成了树。黄皮果熟透后,金黄色,咬开瓤白如玉,核绿似翡翠,里外都好看。但黄皮果不如番桃好吃。

四公祖的院子有特色,东头大,西头尖,像一把楔子。东西长30步,前后宽20步。院子前栽了一排勒竹,竹子外是一条小路,乡亲们买菜从这儿上路。院子后面是南流江,人说这地势是翻身掉下水呀。以前院子宽得多,南流江到这儿拐了个弯,院子处在河湾镰刀背上。水流湍急,切肉一样,把院子慢慢割走了。你想想,长年累月冲刷,河岸底下被掏空了,上面的土随着崩塌,院子就这样被一点一点蚕食掉。

岁月是把刀,不仅剥蚀着物,还剥蚀着人,许多东西渐渐没了。靠江边植来防北风的竹子,被江水裹挟而去。四公祖有一个儿子,儿子娶媳妇又生了个儿子,本来有后代有传承的。没料到儿子英年早逝,媳妇带了孙子嫁人,一眨眼间全都没了。四公祖没了儿子,又没了孙子,断绝了血脉。

听说四公祖还有个女儿,但我没见过。四公祖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四公祖走后,四公祖的院子没了,屋子也没了。几年前我回家乡,看见那儿已是一块平地。旁边住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盖起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

有了公路,水上运输没用了。河道淤塞,走不得船,南流江早被堵塞,另辟了河道。这段河道成了一潭死水,镇里用来养鱼养虾,发展经济。

站在江边(现在是塘边了),闻着鱼塘飘来的臭味,我有点恍惚。

四公祖走了,他的院子没了,只有一片空地,让人觉得这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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