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一个清晨,在鸡鸣中睁开蒙眬的双眼。
慵懒地靠在床头,听鸡鸣声声,有节奏地敲打门窗和心房。它们互相呼应着,仿佛是士兵听到了“集结号”,更像是勤劳的农家渔家相互招呼着:起床啦。鸣叫声似乎算不上嘹亮,但委实清亮而富活力,特别擅长唤醒梦中人。
我不禁微微地笑了,对自己说,大概有三四十年不曾在鸡啼声中醒来了吧,这感觉,似熟稔,似陌生,亲切而有趣——陶渊明所谓“鸡鸣桑树颠”,或许就是这样吧。就像昨晚的满天繁星,也是如今不常见到的了。
陶渊明的诗,我最喜欢的是《归园田居·其一》中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句,念着它,眼前便活脱脱呈现出清丽、淡雅的江南乡村水墨长卷,或清晰,或朦胧——白墙黑瓦、村落参差,小桥流水、桨声欸乃,衬上薄暮时分的袅袅炊烟,直可以催落母亲的热泪、催动离人的归心,也痛断了羁旅天涯客的肝肠。然后,五柳先生接着吟道:“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每次在课堂上给学生讲到这首著名的作品,我都会故意提一些刁钻的问题:“鸡为什么能够在桑树之巅鸣叫?是因为晋代的鸡会飞吗?还是陶渊明赋予他笔下的鸡特异功能?”
当然,“诗无达诂”,怎么解释都不会错。不过,我更愿意学生们接受这样的观点:“狗吠深巷中”写声音,“鸡鸣桑树颠”紧承上句,诉诸听觉,乃鸡声高过树巅之意。而鸡鸣之声如此清晰,岂非正好反衬出村庄的幽静宁谧?往往讲到这儿,学生们莞尔,我亦微笑以应。
不过,这样的文本解读,在我这次夜宿舟山南洞艺谷之前,其实,只停留于理性的分析和合理的想象,并不曾有过哪怕仅仅一次的实际体验。就在这个清冷的秋日清晨,这番本来一直停留于纸上和逻辑理念的感悟,来得却是那样突然和真切,一声声奔袭心房,让我始而惊喜,继而欣慰,于是,对陶渊明先生会心一笑,欣欣然起身盥沐,又急忙忙走出小楼,任自己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惬意地走在石板小路上,恣意迎接晨风和晨曦的洗礼。
这个我记忆里美好至极的秋日清晨,其实很短,不足一节课时间,但也仿佛很长很长,长到让我确信自己已经记住这个只逗留了一个晚上的地方:南洞艺谷。
让我记住南洞艺谷的,还有秋夜的月色和星光,还有很文艺范的功勋号绿皮火车,还有,新结识的更文艺范的青海文友。月色、星光、老火车、新朋友……在一声声清亮的鸡鸣声中,深铭心海。
晚唐,大诗人温飞卿久困科场。四十八岁那年,徐商镇襄阳,他被辟为巡官。从长安赴襄阳投奔徐商,要经过商山,他便作七律一首,题为《商山早行》,其颔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直为世人所传颂。明人李东阳在其《怀麓堂诗话》中曾这样分析这一名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人但知其能道羁愁野况于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只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若强排硬叠,不论其字面之清浊,音韵之谐舛,而云我能写景用事,岂可哉!”
年近半百的温庭筠,用这十个名词的叠加,写尽了羁旅行役之愁和去国怀乡之思,亦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晚唐末世的些许悲凉。而今秋,夜宿南洞艺谷的我,恰恰与当年的温庭筠同龄,躬逢盛世,欣欣然用文字记录下来的,除了印象深刻的鸡声南洞月,还有那位比温庭筠不知幸运多少倍的南洞民宿画春园的女主人。她给人们带路的时候,忙中偷闲,提到了自己的家已搬离南洞,但“自己的事业在这里”。
那位女主人话语爽直,透露着自豪,更透露着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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