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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谈巴金与林风眠的交往

2017-04-11 10:57:35 网络

有个故事流传很广,网络上都是,主要情节是:“文革”结束后,林风眠在叶剑英的帮助下被批准出国探亲,探望分隔了二十多年的妻女。他被允许带走三十四幅旧作,而更多带不走的画全部赠送给亲友。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巴金收到的是 《鹭鸶图》。提到这幅画,不少文章还特别交代:这幅画至今仍挂在上海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的客厅中……

1977年林风眠去海外前散画的事情不假,然而,挂在巴金故居客厅这幅 《鹭鸶图》 并不是那年的事情。可能很多人并没有注意画上的题款:“巴金先生正画,一九六四年沪。”(参见下图) 查巴金日记,1964年2月 11日,巴金寄林风眠、贺天健散文集 《倾吐不尽的感情》 各一册;2月18日,又复林风眠信。这可能是答谢两位画家赠画。接下来,4月22日,巴金的日记写到挂画:“八点左右金焰来,帮忙我们挂上贺天健和林风眠的画。”就是说,这幅画在1964年春天已经挂在巴金的客厅中。它历经劫难,没有被毁掉,真是幸运。

现有资料,我没有查到林风眠与巴金何时开始订交。林风眠长巴金四岁,他们算是同时代人,从人生交集上看,两个人都去法国留过学,不过林风眠早于巴金,巴金1927年到达法国时,林风眠已经于一年前回国了。看他们在法国交往的人,相互交集也不多。那么,会是抗战后期,在重庆?说不定。可以肯定,1951年林风眠移居上海后,两个人有了更多切实的接触。林风眠曾是美协上海分会的副主席、上海市政协委员,而巴金也担任过美协所属的上海市文联主席,市里政协、人大开会,甚至对外的文化活动中,两个人都能碰面。比如,1977年9月24日,他们就在锦江饭店14楼一同陪同韩素音晚宴,并同车回家。“王一平、杨英、林风眠、沈柔坚、张云骋在那里等候。今天王一平举行晚宴招待韩素音,宴会结束,客人走后,我们又闲谈了一阵。外办派车送我和林回家 (林住南昌路,下月即将去巴西探亲)。”(巴金当天日记)

行前,林风眠另有画作赠给巴金,大概正是这幅画被当作现在挂在客厅里的 《鹭鸶图》,以讹传讹。意想不到的是,在巴金先生留下的文献中,我居然发现了他写给林风眠信的底稿,是收到画后的致谢信:

风眠同志:

画收到,十分感谢。另封寄上拙著一册,请查收。这是过时的旧作,请您留作纪念吧。敬祝旅途平安。

此致敬礼

巴金 十月九日

巴金10月10日的日记,记有“复林风眠信”,寄赠林风眠的书是《巴金文集》 第14卷精装本。10月19日,林风眠离开上海,画和书是两位朋友道别的纪念。

郑重在 《画未了:林风眠传》 中说,上海文化界人士,林风眠交往较多的是傅雷、马思聪、马国亮等人。(该书第212页,中华书局2016年2月版) 那么,两个人不过是开会碰碰面的点头之交? 虽然现有的资料限制我们更深入的了解,但我认为他们的交往超出现有资料呈现的范畴。熟悉林风眠性格的人想一想,林先生可是一个随便送画给人的人? 可是,他居然在不同时间段里送给巴金两幅画。有人说林风眠“在画上从不写上款”,唯有周恩来去世时,他的一幅画题有“敬献给周公。风眠”(郑重 《画未了:林风眠传》 第265页),然而,给巴金的这幅画明明也是有题款的,这些都在提醒我们,两个人的交谊不一般。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1979年10月 13日,巴金日记:“林风眠自巴黎寄来画展目录一份。”当年9月21日至10月28日,林风眠画展在巴黎塞尔努西东方博物馆展出,那是阔别半个多世纪之后,一个老学生的“汇报演出”,其间的活动也很多,故交新朋,昔年的回忆,一定让林风眠忙得不亦乐乎。此时,他却没有忘记远在上海的巴金,而且巴金又非画界中人,我只能解释,巴金在林风眠的心中有着特殊的位置,或许,他们“言浅交深”,正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

从性格来看,两人虽然都是各自领域中的重量级人物,却都不是那种长袖善舞交际场中人,这或许倒让两个人惺惺相惜保持着多年的君子之交。有人提到过:周恩来是林风眠留法时期的同学,可是,周恩来到上海,林风眠总是远远地躲着,直到有一次在上海市政协会议上,周恩来发现了他,两个人才拥抱叙旧。(见谷流、彭飞编著 《林风眠谈艺录》 第16页,河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10月版) 而巴金,黄裳曾写过:“有人认为,巴金当了好几届政协副主席,又当了多年作家协会主席,就认为他当了官。其实我觉得他对当官毫无兴趣。……平常闲谈,也从不涉及官场。在我的记忆中,只记得他曾提起周扬曾劝他入党,也就是闲谈中的一句话,没有深论。他多次去北京,也会见过高端政要,他都没有细说,只有胡耀邦请他吃饭,他说得较详,也有兴趣。”(《伤逝———怀念巴金老人》,《来燕榭文存》 第8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1月版) 在创作上,他们都是“五四”之子,有很多共同的价值观念。1929年,林风眠创作过一幅油画 《人类的痛苦》,据说戴季陶看后说:“杭州艺专画的画在人的心灵方面杀人放火,引人到十八层地狱,是十分可怕的。”1931年前后,蒋介石来看画展,陪同他看的正是画家本人,蒋问这画什么意思时,林风眠答:“表现人类的痛苦。”蒋不满说:“青天白日之下,哪有这么痛苦的人?”(郎绍君 《林风眠》 第57、5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巴金的那些小说,表达的不也正是“人类的痛苦”和对黑暗的控诉?

再回到这幅 《鹭鸶图》 上,这应当是林风眠炉火纯青之作,鹭鸶线条流畅,下笔快如闪电;芦苇摇摇欲动,若带清风;远处的水和云若隐若现,淡远又有层次,整个画面中西融合、以简洁胜繁复、此处无声胜有声。巴金故居开馆后,我曾请专业机构复制此画,一次次样画与原画对比,发现不是这处色彩浓了,就是那处层次没有出来,让我深深体会到,大师的笔墨不简单! 谈到 《秋鹜》 等这样一批作品,林风眠回忆,当年住在西湖边上,有一年秋天,他天天午后在苏堤上散步,饱览西湖秋色:

在夕照的湖面上,南北山峰的倒影,因时间的不同,风晴雨雾的变化,它的美丽,对我来说,是看不完的。有时在平静的湖面上一群山鸟低低飞过水面的芦苇,这些画面,深入在我脑海里,但是我当时并没有想画它。解放后我住在上海,偶然想起杜甫的一句诗“渚清沙白鸟飞回”,但这诗的景象是我在内地旅行时看见渚清沙白的景象而联想到这诗的,因此我开始作这类的画。画起来有时像在湖上,有时像在平坦的江上,后来发展到各种不同的背景而表达不同的意境。(《抒情·传神及其他》,1962年1月5日 《文汇报》)

《鹭鸶图》,除了林风眠特有的清秀,也有凝重的笔墨,不仅有“渚清沙白”,还有忧郁的迷茫和沉重的萧瑟,由此,我想到画家当年的心境。一方面,人们叹服林风眠非凡的艺术,例如漫画家米谷就大赞林风眠的画“像一杯杯醇香的葡萄酒”,叫人“陶醉于美好的艺术享受与想象中”,“像艺术万宝箱中的一颗碧玉,也像百花园里的一朵奇花。”(《我爱林风眠》,《美术》1961年第5期) 另一方面,就在林风眠创作 《鹭鸶图》 那一年,有人撰文 《为什么陶醉》 (石崇明作,《美术》1964年第4期),认为林风眠的意趣与时代和人民格格不入,以致杂志社不得不检讨,认为以前发表赞扬林风眠的文章有错误,“曾经引起读者的不满和指责”……黑云压城,一介文人、画家,在时代的疾风中,弱是的确弱的,可是,就像那画中的芦苇,再大的风也别想轻易折断他们,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和坚持,林风眠如此,巴金也是。为此,面对这幅画的时候,我常常想“渚清沙白鸟飞回”,是一种难得的意境,有抒情,有释放,同时,对我们,这也是一种教益。

2017年2月26日晚于竹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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