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末,任职于县教育局的我父亲带着全家来到黄桥古镇。从初二年级到高中毕业,在那个破旧、安详、烟水氤氲又热气腾腾的苏中小镇上,我从懵懂少女到知识青年,度过了最难忘的青春时光。
黄桥中学向来是苏中地区伸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好学校,不仅仅校园广阔,校舍整齐,还聚集了上至省城名校的毕业生,下至县中的教学骨干。一个人有了知识和没有知识是真的不一样啊!那些小镇中学的老师们,他们布衣布鞋,面庞清癯,白发飘飘,双肩微耸,夹着厚厚的备课笔记和作业本从校园中疾步而过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文明和理想是怎样从他们的身体中穿透而出,像一股气息和一道清风飘荡在学校的空气中,使这里的每一块砖瓦和每一棵树木都变得端庄和厚重,使坐满了教室的汗气蒸腾的农村孩子们学会静默和思考,而后一点一滴地、潜移默化地在精神的世界里向他们靠拢。
出校门,过小桥,便是当年纵贯古镇的一条大道。现在想起来,说是“大道”委实汗颜,因为碎砖铺成的路面弯弯扭扭宽窄不等。宽处恐怕两丈有余,走卡车,走拖拉机,走各种板车独轮车自行车,还走着成群结队挑担子上街的郊乡农民。窄处至多两米,两边是挨挨挤挤的开水炉、烧饼铺、竹器店、裁缝摊、卖大头菜和萝卜条的酱园子、卖金针菇木耳红枣莲子和茉莉花茶的南北货店、卖桃酥脆饼和金刚脐的茶食店。酱园子的气味最难闻,黄豆蚕豆之类煮熟腌晒再晾在太阳下发酵,大绿头苍蝇绕着酱缸嘤嘤嗡嗡,那种味道至今想起来都要皱眉。茶食店在我们的心目中最可爱,混合着猪油、芝麻和蜜糖的烘焙焦香飘荡在街上,闻起来多么令人陶醉!只可惜,在黄桥生活的那几年中,我去得最多的是酱园子,一毛钱打一瓶酱油,或者两分钱买一包下粥的萝卜干,而可爱诱人的茶食店,印象中总共去过不到三次,可见在那个时候,茶食点心是我们生活中的稀缺物品,比较如今的燕窝海参还要珍贵许多。
顺着这条宽宽窄窄弯弯扭扭的大道往南走,印象中要走过一个百货商店和一个正经八百能办酒席的饭店,而后到丁字路口。对这两家黄桥镇上的“高大上”的场所我印象不深,是因为当年总是从门口一经而过,而少有进门消费的机会。倒是每年初春,饭店里会搬出一只硕大的炭火炉在门外,当街制作黄桥名点“草炉饼”,我奉父命去买过一次。那种“草炉饼”,其实就是现如今遍街出售的“黄桥烧饼”,小孩子巴掌心大小,猪油酥馅,密密地撒一层芝麻,刚烘出炉时,趁热咬一口,滚烫的猪油从开口处溢出来,顺着嘴角、手指缝一路流下去,稍不注意就污脏了衣襟。那种浓厚肥腻的油酥香味,用一句黄桥话说,叫做“打嘴不丢”,有两块草炉饼下肚,真就有了“脑满肠肥”的舒服,仿佛整个人,整副饥饿的肚肠,一瞬间变得滋润和舒展,如花朵绽放一样,流光溢彩。
从镇上的大道往两边延伸,仿佛蜈公肚皮下长出的百脚,一条又一条逼窄的小巷,以更为浓重的人间烟火气,更加活色生香的家常小景,构成了黄桥古镇的生息轮常。小巷里没有秘密,一家炒菜,家家闻到油香,巷子两边的人家,脚一伸,这家的台阶直接就能跨进对面那家的门槛。卖针头线脑的、纺纱织老土布的、打烧饼的、弹棉花的、修雨伞钉鞋掌的,多集中在这样的巷子里。当地的风俗,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打糕做馒头,馒头分咸菜馅的、萝卜丝馅的、豆沙馅的,大致这三种。主家自己备馅,拿脸盆盛着,一盆盆端到小巷里的馒头店,由店里出面粉、老酵、蒸笼炉灶,加工完成之后,主家再去人一篮又一篮地挑回家去。整个正月里,这是黄桥人家过年待客的上好主食。每年到腊月底,到了做馒头的那一天,我和父母通宵守在小巷的馒头店里,心惊胆战地等候第一笼馒头出锅。如果面发得好,馒头雪白饱满,预示着下一年和和顺顺,大家就都眉开眼笑,父亲忙着给伙计们散烟,感谢他们尽心劳作。也有的年头,因为种种原因,发面的伙计会失手,馒头出锅时坑坑凹凹,白一块黄一块,全家便心事重重,惶惶不安,生怕来年有什么厄运降临在家人头上。
有一天我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我仍旧住在少年时代的那种简易平房中,长长的一排,有带檐的走廊,墙和地面的色调灰暗沉闷,无风无雨,却莫名地有一种阴冷的瑟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要我把她的存折找出来送给她。在那个梦境中,我的存折,我母亲的存折,我所有的毕业证结婚证房产证身份证,都被我谨慎地藏在平房走廊下的麦地里,在那些茂密生长的油菜和麦苗下面,和庄稼的根须缠连在一起,成为土地的一个内容。我拿铁锹挖,怎么都挖不着,无论如何挖不着,所有我的珍贵物品都不见了踪影,它们像渗入泥土的空气,像麦地追施的肥料,像土壤中的化学元素,就那么在我的脚底下倏忽而去。
我知道,是我把我的宝物丢失了。我把宝物丢失在故乡,在我少年生活过的地方,在古镇黄桥。
是的,我应该回去一次,看看那些宽宽窄窄的街巷,那座书香弥漫的校园,那些快乐的勤劳的灵巧的鞋匠、篾匠、铁匠、锡匠,那些烧开火炉的、贴烧饼的、弹棉花的、推车挑担子的,那都是我的乡亲,是坐在街边上一天一天看着我成长的人。
只是,我害怕他们都不在了。温暖的旧日时光不过是一帧墙上的照片,有色彩,无气味,能够看见,却不能触摸。惟愿故乡长存,古镇长存,踩上新时代的节奏,留下老日子的醇厚。
(作者为第十、十一届江苏省政协常委,江苏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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