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秘密

动车是12：50从北京出发，到达南京是17：10。当我从地铁口乘着电梯往上升，上面望得见天空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近圆的发光的物体，发的是白光，不甚明耀，但挺悦目。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月亮。

预订的酒店在玄武门对面，放下行李就去玄武湖。南京是第二次来，玄武湖是第二次逛。上次是凌晨，季节也不一样，印象最深的是某处古式楼宇边上长着高大的白玉兰，碗大的白花稀疏开在绿叶间，可望而不可及，高贵、纯洁，当然也美极了。白玉兰花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花，它占一个兰字，我喜欢兰，它的白那么纯洁，我喜欢纯洁；它的花像莲花，我喜欢莲花；它长在那么高的枝上，不肯轻易让人攀折，那种矜持我也喜欢。不管走到哪里，见到了白玉兰花，我就觉得不虚此行。

进入玄武门，眼前有三条路，朝北一条，朝南一条，中间朝东一条。不自觉就迎着月儿朝东走去，上了洲子。到处都是人，有的用自带音响K歌，有的打太极，有的放夜光风筝，有的散步，有的坐在湖边椅子上，有的在小吃摊品尝美味……一帮年轻人头上统一戴着发光的塑料牛角，是夜间跑步的。忽然听见头上沙沙沙沙，像是下着大雨，却没有雨点打到身上。抬头一望，原来路边高大的速生杨在演奏伤别的乐曲，那些即将凋落的叶子啊，被细柄拴在枝梢，像乱风中的小风筝一样挣扎着，纷纷下坠。有一片撞在树干上，翻滚着落在不远处。我上前拾起，只觉得叶片那么厚实，好像皮革，却也经不住秋风反复撕扯。满地都是落叶，仿佛撕碎的信笺，忧郁的情绪夜色一般在胸中弥漫。

长旅的劳累尚未消除，我只挨着东边一片湖水缓缓而行，这是绕回玄武门的最短路线。隔湖望见那边一带城墙，墙外耸着一座宝塔，通体闪着金光，仿佛纯金打造。离宝塔不远，巨大的奥运五环闪着白光，仿佛白玉。这一黄一白两座光源，在湖上投下长长的光带，一条是金路，一条是银路，笔直从对岸延伸到这边，光彩闪闪，直叫人想要沿着其中一条走过去！墙上有彩灯，墙下还有路灯，此外还有各种现代建筑的灯，湖水映着灯光，亮得赛过了湖上的世界。唯有明月在高宇上朗照，跟它一比，湖水又显得暗淡无光了。

水边有几块石头，其中一块还算平整，自然就坐上去了。湖面在涌动，起伏不大，长长的波浪列着横队悄悄向岸边推进，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打头的波浪到了近处，先是围住一块草帽大的石屿，激起“哗”的一声。紧接着撞上一块茶几大的岸礁，扑进孔穴里，空通！空通！像在拍击皮鼓。右手边还有泥滩，水波涌上去就“刷啦——”一下散开。左手边长着水草，波涛来时发出迷糊难辨的梦呓。所有这些声音各不相同，又都有着细微的变化，汇在一起那么和谐，就像月光和灯光在水面交融。我闭目静听，烦恼消失了，思虑也消失了，脑子变成了粼粼幽波，只有美丽的光在闪，只有动听的声在响。身上起了寒意，意兴阑珊走到城墙那边，见湖上有木头搭的平台，不禁又独自坐在台边。天上是明月，水中亦是明月，天上那个静静的，似乎停止了移动，好让我看个够。水中那个呢？在波浪中左晃右晃，上晃下晃，不停地变形，甚至分裂成碎块，似乎要叫我认不出来，却只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耍小把戏。

叫我心动的，还有城墙上的树影。墙边栽着各色树木，路灯把树影投在墙上，好像水墨画，路灯的光很柔，巨大的水墨画墨痕淡淡的，洇得很散，却十分耐看。我蓦然想到，树木在生长，树形在变化，每一年都不同，每一季都不同，甚至每一天都不同，路灯和树木合伙在玩影子戏呢！只是我们人的寿命太短，脚步又太匆忙，动作如此缓慢耗时如此漫长的影子戏，没有多少人能够欣赏，好多人甚至都没有发现这无声的演出。我伫立在那儿，看着朦胧的树影姗姗摇曳，只觉得自己成了唯一的观众——不，还有月亮呢，月亮在天上陪着我。月亮还把树影投在地上，让我欣赏它的技艺。月亮把我自己的影子也投在地上，我的身形姿态，一年一年也起着微小的变化……多少年了，我那么爱看月亮，今晚才发现这个秘密。我说不出话，只看着自己的影子，久久地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