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让陕南具有弹性,树叶有皮肤感。水的温度明显上升,掬口溪里的清水喝,不牙疼。水分从地层下浸出地表,人的肚子迟早就有咕咕的水响。
雨意在云层下方,飘来飘去,不小心拂到脸上。陕南嘛,春天的雨并非贵似油,它就是屋檐下的露水,在太阳出来后滴下尘土,或随早上的风吹散到半空中去。
这时候,谷雨说来就来了。谷雨是节气,一般在阳历四月二十前后来。陕南谷雨,是专一为种谷而下的,三月来,四月来,看气候,看今年庄稼的安排。谷子需要下种了,那雨下的就是谷雨,陕南人说,这是下谷子的雨哩!如果大面积种下早谷子,谷雨说下早些吧,如果今年回茬面积大,谷雨就下迟些。
谷雨一定是在夜里下的。所有敏感的农人在睡梦中闻到了谷雨的气息,因为他身上的“劳伤”发了,骨节酸痛,肚子里咕咕的水响,越响声音越大,他不得不披着褂子下床,迷糊着摸到厕下滋一大泡热尿,然后回去再睡回笼觉。农人知道谷雨是不需要别人去照料的,有田接着它们,有土接着它们,有园子和菜蔬接着它们,有堰和渠接着它们。
谷雨一口气下个两三天,是常有的事。所以要紧的亲戚,一年中总要在谷雨前,走一走要紧的家门。若是正好赶上下雨了,亲戚们就坐在堂屋里,看着大门外的场院里,谷雨在地上溅出水花。然后,灶屋里的油下锅声,菜刀在案板上的咯咯声,包括灶洞里的火焰声,都能传到堂屋里。如果有老人抱着水烟袋抽完两支纸煤儿了,那一定是谷雨下得不紧不慢,都渗进地里去,一点也没有糟践。
等到天放晴时,整个陕南就是一片水汪汪,你出门,所能看见的山、地、田、堰、渠、河沟,都涨了两指深的水了。有经验的农人,站在自家大门口,拿眼一望,就知道地里几成墒。一般讲,地里六成墒最好下种,七八成墒,可以翻水田,十成墒嘛,可以耙田、蹚田,若是十二三成墒,谷雨就是下过性的,偏多了,陕南的黄泥地,要粘牛的脚了。
那就趁六成墒种豆子,下菜苗,黄豆、四季豆、扁豆,都可下到地里去。这样的墒土,不需要施底肥,一锄一窝一苗,掩实了,不出五日,就见苗了。待苗长得一拃高了,可以在天放晴时,施些粪水,这就算定根定苗了。所有在夏天里长的菜苗,都可以下到地里,可以直接下种子,可以从圃里起出育苗移栽。辣子茄子黄瓜葫芦南瓜丝瓜金瓜苦瓜西红杮,都该下田下地了。谷雨是水,更是肥,错过了谷雨,辣子不辣,黄瓜不甜,苦瓜不苦,茄子是个柴火头。
七八成墒呢,就正好下秧母田。把最肥厚的老母子田,犁得深透了,耙得平细了,起沟起垄,用抿子抿得镜面也似,把浸胀的谷种匀匀地撒到田母子上,然后,棚上篾,覆上膜。不出五七天,母田上,就出现了一层半指厚的星星米芽儿,雪白地间着青色,雪白的是细根芽,青的是细叶芽。
其实,秧母田,就是庄稼坐月子,庄稼把式照护得跟自己媳妇一般,不教缺了吃喝。不下雨了,天气一般是晴好的,也有阴天,气温却似慢火熬米汤,热劲儿是一天天见涨着。大正午的,要时不时地揭了篾棚上的膜,给苗透透气。早晚也要照看,若是有暖风一个劲地吹沟吹山吹田,该揭膜也得揭。不出月,那谷的苗,就水葱一般蹿得一拃高了,那苗的根系雪白里有了紫红,苗叶儿一色儿都是韭菜叶宽,叶间的筋纹是土金色,懂经的人一看,这厢秧母成了。
这下,乡下的农事就紧密了。早中晚,三歇连成一气了。牛都喂足了青草和精料,比如,用去年的黄豆壳包了成把的炒得半生的黄豆,有点像日本人的料理寿司,或者是安康的菜夹馍罢,牛吃了,胃里打出粮食嗝来。如果是上等牛,兴喂安康五里黄酒呵,用青竹筒子灌,正出劲的牛,该要灌上三五筒的,搁在人里头相当于斤把酒量的汉子了。
晴好的天气里,是陕南犁田打坝的好日子。就算不出太阳,下着细毛毛雨,也要犁田打坝呀。这时候,节令不等人,秧母田的谷秧不等人,田里驻了的水不等人,就连田里沤的青肥,田里下的猪肥、牛粪也不等人。要把它们和田土田水一齐儿翻耙得细匀了,把一色儿清的田水,都耙成浑水,这才像个兴谷的样子。田坎要重新起新泥垒了,用钉耙儿起泥,用它们的四根银白的齿在坎上抿出纹路来。要抿得结实,待太阳一晒,就能下脚,就能种黄豆。田坎壁上的杂草都要片了去,用薅锄片,片出新土来,那些杂草正好片到田里沤肥。
犁田打坝都是硬活路,兴一等劳力做,讲究用暗劲儿,用脆劲,用一股子气势,所以这项活路被列为乡下的三大重活路之一,其他两项是背坡、上树。做这样的活路,兴吃好的喝好的。除了过年,这个时节的好吃喝,是最讲究的了,插秧时看一户人家发旺不发旺,就看吃食办得好孬了。
那就吃硬菜硬饭。一天三顿饭,早上兴喝甜酒,吃汤圆、杠子馍,甜酒不光甜,还有十来酒度,喝这酒是要提劲儿的。中午兴吃干饭,四荤四素,荤要见猪蹄髈,素要见青,莴笋山笋,新胡豆新洋芋。早年乡下请劳力,兴看饭量,中午这一顿不海上三大碗饭,主人心里就犯嘀咕,嫌你力气不够。晚间,讲究吃一回酒,满桌子满碗,用一个大酒海盛包谷酒,包谷酒讲浑色,不浑不酒,那浑的包谷酒,都是在罐子里封了一大半年的,是去年腊月酿下的头子酒,专等着插秧时喝。这吃酒讲究解一天的乏。牛卸了犁了,也讲究吃一筒两筒酒,然后卧在牛圈里吃夜草,反刍半晚上。
下谷子的雨,催着田里长出时髦的庄稼。谷雨下过了,秧母长齐了,水汪汪的陕南,凡是田里驻着水的,都插上青碧的谷秧了。谷雨到来的前后个把月,陕南的乡下出奇地人气见旺,人在田里,牛在田里,农家的炊烟像是远古的情景。走再远的人,在再远的地方,只要陕南的谷雨下着了,他们就能闻到谷雨气息,他们的驿马星就要动了,打上车票,坐火车,坐汽车,坐乡下跑短的拖拉机,回到陕南的乡下去。他们看见谷雨下在自家的田里地里,自家的菜园子里,下在房前屋后的水沟里,干了一冬的堰塘也满槽了满塘了,他们就知道这谷雨该生百谷哩。他们把自家田里都插上新秧,在新田坎上种上黄豆,等着秋天再回来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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