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记住了你

这一天，我在北京，在离你千里之外的地方。

这一天，是2016年12月29日。

早上开会前，我看了一眼朋友圈儿，忽然就看到了你去世的消息，你的朋友含泪发布消息说，程悬今天凌晨4点走了。我惊愕，头几天，我还看到你在圈里求医问药，怎么忽然就走了？但我并没有特别难受，我在那条消息下合十写道，一面之缘，愿安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你是谁，或者说，我并不记得你的样子。我只知道，你是那个班上众多女生中的一个。

六月的某一天，我应宜兴作协主席徐风之邀，到宜兴的陶都文学院讲座。从台上看下去，女生很多，都是江南美女，你就是其中一位。你们听得非常专注。我知道你们大多是紫砂壶工艺师，还有一些是老师、公务员、书画家，都是些事业有成的人，但你们热爱文学，因为文学而聚集在一起，这让你们更加美丽，也和我更亲近。你们的院长，文学院的创办人徐风，是我多年的朋友，几个月前，他邀请我来讲讲自己的创作，我就来了。讲课结束后，你们热情地围上来，和我交谈，请我签名，加我的微信，你们毫不掩饰地表达着你们的喜爱，让我很开心。我一一与你们合影，一一与你们加为好友。

你就是其中的一位。

离开宜兴，我们在网上继续着交流，我经常看到你们的作品，有时是文学作品，有时是紫砂壶作品，更多的时候，是你们的快乐，比如上课、出游，比如写字、开店，比如婚嫁、添了第三代。我真的很愿意看到这一切，一一为你们点赞，由衷的。因为知道在那个遥远的江南小城有这样一群认真努力快乐生活的女子。这在时常令人沮丧的今天，是多么重要。

你就是其中的一位。

有一天我收到你发来的信息，你拍了一张有我作品的报纸给我：“今天看到老师的文章了，亲切自然，像夏天里的一股清风。我很少看报的，难得一看就遇见老师，好有缘。”我脑海里并没有浮现出你的样子，依然是模模糊糊的。于是，我只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九月初的一天，你在朋友圈儿发了我讲课的链接，你在链接上特意写了一句，这是开课到现在我最喜欢的老师。我看到了，很感动，但依然只是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因为我还是不知道你是哪一位。

但仅仅过了几天，你就在朋友圈儿发出求助：“中秋佳节，求高手支招！胃酸倒流烧心烧喉，吃不下睡不着，哪位亲有对症的药赶紧提供一下吧，我跪谢了！”

我看到了，我也有胃病，也经常由于胃酸过多引起不适。于是我在下面回复道：我自己的经验，第一，苏打饼干。第二，清水煮大白菜（大白菜含丰富的维生素u，养胃。）

你没有回复我。我当时还有些奇怪，难道你不愿意试试吗？

我哪里知道，那时的你，已经不是一般的胃炎了，已经是肿瘤引起的重症了，已经卧床不起了。

又过了二十多天，十月初的一天，我因为买了一张鸡翅木茶台，在朋友圈儿发了照片。徐风看到我茶台上的一把紫砂壶，便夸我的壶养得不错，我笑说，你送我的壶我还没舍得用呢。你看到了，在下面回复说，山山老师，壶一定要用，不要舍不得，大宜兴就是您的紫砂壶仓库，尽管拿去用。尽管找我来拿。

这句话让我开心极了，我回复说，真的吗？太好了，下回到宜兴找你。你说，我恭候您。

我几乎忘了半个月前你还痛苦的向大家求救。我以为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我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知道有一位做壶的美女工艺师在宜兴等我。但我依然不知道你是哪一位。

一直到这一天，一直到你离开这的一天。

你的同学们闺蜜们好友们，纷纷在朋友圈儿发照片和文字怀念你，哭泣着送别你。我一次又一次的看到了你的遗像，照片上的你非常美丽，长发卷曲，眼睛大大的。可我依然没对上号。我是个有脸盲症的人，见过一面的人很难记住，何况当时一下子见了那么多美女，一下子加了那么多好友。

但是，其中一位朋友发照片时，发了一张我与你的合影，还特别强调说明：图五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老师裘山山。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啊！

我记得你，太记得你了。讲课那天，你穿了件鲜红的短袖，你的个子很高，你剪着短短的头发，你看上去不像个工艺美术师，倒想个运动员。你的笑容明朗单纯。你跟我拍了两次合影，因为个子高，合影时还微微侧弯着迁就我。也许是因为头发的缘故，也许是照片上看不到你的身高，我一直没能把遗像上的你，和站在我旁边的红衣女子联系在一起。

直到你离开的这一天。

我深深地内疚。我后悔写下那句简单的话：一面之缘，愿安息。

在开会的间隙，我翻开你的朋友圈儿，倒回去寻找我们交流过的痕迹。原来你就是那位说在报纸上看到我文章的程悬，原来你就是那位说最喜欢我讲课的程悬，原来你就是那位说大宜兴就是你的紫砂壶仓库的程悬，原来你就是那位向大家求助的程悬……所有的信息一一重合。

还有一些我漏看的信息：10月底，你和父亲的工艺品店入住淘宝，11月初，你做了外婆。两天后，你参加了文学院的结业典礼。你热情洋溢地说：“欢乐的一年，文学院，一路上有你，真好！各位同学和老师，一路上有你们，真好！”一直到12月19日，也就是去世的10天前，你还发了外孙的照片，说外孙45天了，你却在病榻上无法抱他。但你还是坚强地说，“望图片中的小伙子能给我注入活力和能力，让我拥有活着的希望，感觉到生命的意义吧！”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熟悉了你，成为你的朋友。我为失去朋友感到疼痛，忍不住暗自落泪。我请徐风院长替我为你送一个花圈，我请文学院的同学替我向你鞠躬，但这一切都无法弥补我的歉意。我竟然在你走后，才记起你的样子。

徐风告诉我，你曾跟他说，你要为我做一把精美的紫砂壶，等我下次去宜兴，就送给我。可是病来如山倒，你再也没能爬起来，就这样撂下所有你热爱的人和热爱的事业，走了。

你的女友告诉我，已替我向你深深鞠躬，并告诉她，裘老师委托我来看你，送你最后一程。她的面容安静祥和。请我放心。

徐风院长亲自为你写了挽联：文心似丹至美至善天堂走好声声慢，性情如火大爱无疆人间传芳步步留。同学们也一一前往吊唁，与你作最后的告别。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在开会的间隙，不断地想你，脑海里不断浮起你的面容，浮起那一团大红色，还有你独特的名字，程悬。

平生第一次，我与一个去了天国的人，成为朋友。

从此，我记住了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