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2月,我有幸拜望老舍先生。
文联大楼的对面,是灯市西口,再往里,是丰富胡同19号,老舍的寓所。
老舍安步当车,来来往往,到文联大楼开会或看演出,我常常遇见。
文联小礼堂看演出,老舍紧靠舞台对面的后壁,双手固定在拐棍上,聚精会神。观看秦腔《三滴血》,看到糊涂官晋信书“滴血认亲”时,满面含笑。问他对我们秦腔的印象,他连声叫好,“不就是鲁迅题写的‘古调独弹’吗?我喜欢。”老舍随和,微笑永远挂在脸上,是个能让你亲近的小老头。
进得家门,满院子的花儿,像是要迎上来围观客人似的。进到客厅,仍然是花的世界。老舍便谈起花儿来,说你们是办报纸的,报纸的副刊就是一束束花,是正餐之前的拼盘,正餐上来之前先上拼盘,一菜一个样儿,边吃边喝边聊,引人入胜。他接着说,副刊以杂文为主,杂文也是花儿,五颜六色,笔法要多样、严肃,又活泼。
难怪老舍正面墙上悬挂着他自己作的对联:“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谈到《茶馆》,我说,《茶馆》彩排,聚讼纷纭,包括领导人之间,褒贬相去甚远,也有主张禁演的,理由是《茶馆》为封建社会唱挽歌,遗老遗少满台飞,没有什么进步意义。而我们《文艺报》就特别喜欢《茶馆》。我谈起张光年当时对我们说的:“《茶馆》?好剧本啊!单看《茶馆》的语言文风,就很绝,声声入耳,全身舒坦,什么‘大英帝国的香烟,日本的白面,两大强国伺候我一个人,福气不小吧’,什么‘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什么‘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了’。”难怪李健吾说:“老舍真厉害,用的是最简练的语言,最简练的动作!”陈白尘说:“全剧3万字,写了50年,70多个人物,精练的程度真是惊人!”
说到语言精练,老舍兴致来了,热情高涨,说:“侯宝林的相声倡导普通话,主张说话干脆、流利、有味儿。”说着说着,学将起来:
“三轮!”
“去哪?”
“东单!”
“五毛!”
“三毛!”
“四毛,多了不要!”
“站住,拉了!”
老舍说:“要为人民服务,就得说人民的话,写出来人民看得懂,爱看。侯宝林讽刺早期电影里的国语对白——‘天哪,你让我怎么办哪!’‘好啰,好啰,我已经知道你的心理,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你的要求!’”他又说:“在苏联回国的告别宴会上,一定让我讲话,我说我是家里最落后的人,拿俄语来说,孩子们全会,就我不会,他们笑我,我只好说我是北京市中苏友好协会的副会长,这下子才恢复了父亲的尊严。后来人家上台拥抱我。如果我上去说为什么什么而斗争,人家不能不鼓掌,但多少有点‘鼓’不由衷吧!”
从老舍1958年谈文风到50年后的2009年,《半月谈》发表记者的长稿,称:“时下,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在一些地方官场上,假话、大话、空话、套话颇多,文牍主义、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盛行,群众称其为新‘八股’。”
一年之后的2010年,时任国家副主席习近平著文《努力克服不良文风积极倡导优良文风》,强调文风不正,严重影响真抓实干。不良文风蔓延开来,损害党的威信,导致干部脱离群众,使党的理论和路线方针政策在群众中失去感召力、亲和力。
人民网接着发表言论称:“目前,一些领导干部,很爱讲话,他们逢会必到,逢会必讲。有的东拉西扯,有的鹦鹉学舌,有的满口陈芝麻烂谷子,有的讲的是空话、套话,有的讲话是‘换汤不换药’。”
2012年,党的十八大刚刚闭幕,习近平总书记号召全面贯彻落实党的十八大精神的同时,警示全党“空谈误国,实干兴邦”,锋芒直指新的“党八股”。
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党八股”必须休息!
(作者:阎纲 系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著有《神·鬼·人》《座右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等,曾编《文艺报》《人民文学》《中国文化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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