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被誉为“天堂”。几千年前,这里只是个刚与大海分离的泻湖,现在能成为誉满中外的风景名胜,除了一代代劳动人民的疏浚、装点之外,其声誉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文学艺术,历代传留下来的诗、词、文、联、歌、赋、曲、令及掌故传说,无形中发挥着超乎寻常的审美效用。假如没有白居易、苏东坡、林逋、龚自珍、张岱、苏曼殊、武松、苏小小、白素贞……自艺术角度强化了断桥残雪、苏堤春晓、三潭印月、雷峰夕照之类的景点内涵,西湖充其量也就是人工雕琢的一洼浅水罢了。身处西北,多次去过杭州。在“好山好水看不足”的西湖四景,我涉足最多的是岳王庙、秋瑾墓。
岳飞的《满江红》写于绍兴六年(公元1136)。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节节胜利之际,宋高宗却命令立即班师,岳飞痛感坐失良机,百感交集中写下了这首悲壮、激越的词作。岳庙大门旁熠熠生辉的对联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倒映于碧波的14个大字,荡漾着岳飞视功名利禄如尘土的云水襟怀——刚肠九曲却又澎湃超迈的自理与剖白,致使此词成为气壮山河的一篇杰作。岳飞身后640年,生于杭州的袁枚拜谒岳王墓时,设身处地,掂量、斟酌之后,写下了“江山也要伟人扶”的名句。“扶”字在这里两层含义:一是大好河山需要英雄来护持、捍卫,二是伟人本身与江山化为一体,更能够让大好河山焕发风采。袁枚归结出伟人的精神素质可以裨益于天工造化之巧,对于评估西湖山水的价值而言,可真是画龙点睛之论。
岳词700多年后,鉴湖女侠秋瑾景仰岳飞的爱国热情和英雄气质,步其词韵,也填下一首《满江红》。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岳飞《满江红》写于33岁,秋瑾步韵时28岁,俱当风华正茂之年。“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体现了岳飞迫切要求报仇雪耻、还我河山的雄心壮志;“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体现着秋瑾在旧礼教束缚下不被人识、无从报国的苦闷、彷徨与极度的悲愤。性别不同,处境迥异,希图冲破封建藩篱的刚烈基调则是一致的。岳词成后六年,岳飞被害于杭州风波亭;秋词问世四年后,秋瑾被害于绍兴轩亭口。英雄儿女的肝胆、气质、义行、文采,用浓墨和着热血,以独有的艺术方式长虹贯日似的绵亘于天地之间。
岳飞《满江红》问世之后,每当内忧外患之时,历代仁人志士步其韵而仿作者不少:张煌言的《怀岳忠武》,郁达夫的《戚继光祠题壁》,邵力子的《挽张自忠将军》……俱属感人肺腑的佳什。倘若要从诸多步韵词作里选出最优的一篇,笔者觉得,秋词紧步岳词,同为绝唱,堪称双璧。让我欣慰的是,商务印书馆去年(2016.8)出版了《新课标教材版古典诗词鉴赏辞典》,自先秦至清代(2500年的跨度),精益求精,从汗牛充栋的诗、词、曲中只选取了340首,其间就有岳飞、秋瑾的《满江红》。就像天空必须有日月星辰一样,大地江山必须要伟人来扶持。与岳庙隔湖相望的,还有于谦、张煌言的祠墓,而我瞻仰最多处,是岳坟与秋墓。这倒并非是秋墓距岳坟最近,走动方便,另有一条原因,是在秋瑾被害之后的80年里,其尸骨先后迁葬过10次,直到1981年秋天才“安葬”于西泠桥之西畔。我闹不清楚,这个世界上的入土为安,还有比这更为艰难、周折的吗?这里写成“安葬”,也仅仅属于心底的良好愿望。原因是:岳坟之前,以秦桧为首的4个奸佞的铁像跪了800年,可到了2005年,某网站却让网民讨论要秦桧站起来、让岳飞跪下去的问题;当年10月23日,上海一家艺术馆还真的展出了秦桧夫妇的站像;南京江宁的博物馆里,也出现了正襟危坐的秦桧雕像。
生前死后,岳飞、秋瑾的爱国襟怀是相通的,命运遭际也是同步的。秋词里是写着“英雄末路当磨折”,可谁能料想到,岳飞身后竟遭如此之毁誉折磨。经历过10度迁徙的秋瑾之墓,日后真的能得“安葬”吗?只恐怕也是个未知数。中华锦绣河山,不限于杭州西湖;其间英雄儿女,又何止于岳飞、秋瑾呢!民族的文明历史与道德底线如果被最后突破,袁枚老人的“江山也要伟人扶”,自然是分文不值。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我敢断言,杭州西湖就算不是泥塘一洼,其审美价值也很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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