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是用来仰望的,就像散文是用来抒情的。当散文遇到天山,那种被提升的状态,宛若云雾,在雪峰间缭绕,恰似苍茫,在大地上漫漶。这是疆域所赋予的情感生发,也是历史所蕴含的生命光泽。它是一个打开的盛宴,装得下所有的惊喜和礼赞。
六月的新疆,是歌者与旋律的心神互助,是舞者与雄鹰的展翅翱翔。这里的辽阔,配得上你的眺望,这里的高耸,扶得起你的仰叹。
雄浑的天山,行走至此,终于慢慢打开了自己。一条峡谷,让天上人间隔空相望。使得早已习惯了平庸的内心,终于有了被拯救的欢悦,有了直抒胸臆的抵达。
天山大峡谷的名声,就像悬挂在乌鲁木齐胸前的金牌。国家级森林公园、国家5A级旅游景区、国家级体育运动基地等诸多“王冠”加冕其上,让没有到访过的人心生愧疚,好像错过此景,便已铸成人生大过。当那些美轮美奂的图片和文字,被众人推送到面前的时候,你不能不心生敬仰,又心驰神往,仿佛每一幅画面都会衍生出羽翅,带着你的愿望飞翔。
第一次去天山大峡谷,你会惊叹于壁立万仞的巍峨,似乎瞳孔已经装不下了山的高耸。苍翠挺拔的雪岭云杉、绿草如茵的南上牧场、清凉甘洌的照壁山湖水以及倒映在湖水之中的蓝天白云。这一条条注释,解读着天山的自然之美。面对亿万年练就的岿然和磅礴,你会霍然觉得,所有的辽阔和壮美都有了最稳重的依靠。血脉开始偾张起来,那些风起云涌的情绪,最终幻化成内心的沸腾。似乎天山的存在,就是为了显示人类的渺小。
一直觉得,美好的事物不能仅凭眼睛来观察,要用心去品味,才能深入肌理。就像一道好菜,要闭上眼睛感知舌尖的氤氲。邂逅天山,它能用静谧过滤你浮躁的内心;用高洁涤荡你视野的俗尘;用湛蓝驱逐你灰暗的阴霾。这或许就是“新疆天山”申遗成功的原因,作为新疆唯一的世界级自然遗产,天山是配得上这个盛誉的。
当道路细成了大山的一道掌纹,汽车就像甲壳虫,缓慢行走在山脚下,即使将头伸出窗外,依然望不见天山的巅峰。沿着照壁山水库向东走,右侧山涧有溪流潺潺而下,水域开阔处,可见几只白色水鸟在湖心游弋。两侧的山似乎开始向路间汇集,越走越快。道路忽然被整座山挡住了去路。山突然就跳到了路中央,像打家劫舍的草莽,手握松树的利剑,向过往者讨要路钱。我们的视线和思想无路可走。几只鹰,盘桓在天上,带着神的暗示。全车的人都以为,到了尽头。
绝处逢生不仅仅只是人间才能创造的奇迹,在人与自然交往中,一定有着秘而不宣的内在原理。所以,当高耸的天山豁然裂开一条夹缝时,我们很容易就会想到天若有情之类的诗句。这是自绝望里生出的一道云梯,用以摆渡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恩。
天山大峡谷地处天山山脉中段,天格尔峰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山势雄耸、起伏多变。地形总体呈南高北低之势,由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和寒带组成鲜明的气候带谱,形成天山山脉最具代表性的地貌特征和生态系统。天山有这样的能力,在一次旅行中,完成对四季的考研。对惯常了一山一景的内地游客而言,天山的丰富,已遮拦不住他们兴奋的神态。目光比心情更加急切,许多眼睛已经长在车窗上,呈放射状向四周延伸了。
在万丈壁仞的作用下,峡谷中的道路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被挤压成了一根线,线的上端是经过裁剪的蓝天,在视线里,风筝一样飘忽不定。匍匐地面的路在山势的托举下,显然想站起来,却又被沉重的车轮,压弯了腰。想站的念头和压弯的决心,在路和车的较量中,以能耗的方式显现。发动机噪音粗重,车子行驶缓慢。这是整个峡谷最窄也最陡的路段。宽不足五米,坡却达三十多度。绵延二千多公里的天山,在这里裂开了一道口子,把自己的肺腑向人类摊铺开来。这是一道柔情的出口,天山用内在的美,来医治西部的荒凉。
峡谷恰好将一个原始植物园分开,这才看出,我们其实是穿行在天山植物园里的。雪岭云杉是天山固有的最繁密树种,挺拔而粗壮,几百上千年的成长,让它们自信而低调。不像脚下的野花,什么柳兰、金莲花、蓝刺头、野蔷薇,见到来人,毫无顾忌地绽放,随心所欲地盛开,把一生的艳丽,全部展示出来,显得很不简朴,不会过日子似的,一餐饭就要把家底吃光。只有绿茵茵的酥油草,既不张扬也不羞怯,像个油漆工,把花与树之间的空隙,全部刷成绿色。甚至还想攀上岩石,毕竟太陡峭了,站立不稳,只得放弃。这让许多山崖裸露着黝黑皲裂的岩石。远远看去,老成持重,有了岁月的沧桑。
越往里走,峡谷越幽深,即使仰视,也只能看见被松枝剪碎的一些蓝纸片,洒在狭长的空中。溪水被茂密的草丛遮掩了,但叮叮咚咚的弦乐,却敲击得异常清脆。静谧的密林,被泉水的声响啄开一条道,欢快的旋律,顺着坡度流淌开来。气温明显低了,花草开始稀疏,云杉密集。车子进入到了牛牦湖沟,这里是整个环线丛林最密集的区域。溪水蜿蜒,泉潭密布;怪石嶙峋,树木参天;奇峰耸立,烟岚缭绕。盘山路九曲回肠,一线天剪开云雾。
路越走越像一根鱼线,而车子则是一条上钩的鱼,在上下起伏和迂回环绕间,从沟底慢慢提到了水面。这个水面,已经跃居到了海拔两千米之高的山脊上。在六月的通透里,远处的皑皑雪山,清晰可鉴。与身边的苍翠松柏形成了两种势力的对峙。这是两个季节对信念的坚守。作为旁观者,在这样的空间和时间里去体察,让我们觉得,这两个季节之间相隔的,已不仅仅是距离了。雪峰处就是海拔四千五百六十二米的天格尔峰,山顶终年积雪,最大的一号冰川是乌鲁木齐河的发源地,冰川距今四百八十万年,古冰川遗迹保存得非常完整和清晰,有冰川活化石之誉。有了历史的厚重感,大家的注视里,就多了一层肃穆。我们所面对的不再是一峰冰雪,而是洞悉了沧海桑田和世事变幻的智者,鬓发双白,巍然屹立。雪山一言不发,只用洁净和高耸来俯视人类的波诡云谲。
车子攀升到两千六百米,越过一道梁,地势豁然开阔起来。视觉刚准备松弛一下,就撞见了天鹅湖。感觉湖是跑累了,却依然躲不开我们。只好收拾停当裙裾,静静坐在草地中央,低垂着头,像羞赧的少女,把雪山和白云都垂落到了湖面上。湖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周边被群山环卫。我们行车至此,都颇费周折,而这一汪水,不知是如何行走的。随木栈道逐级而下,靠近湖边。水很清凉,有不忍触碰的冷艳,也有冰清玉洁的高贵。清澈见底,能看到几米深的石子,体现了湖应有的精神品质。而碧波荡漾,能感受微风徐来的清爽,则蕴含着湖温馨的人文情怀了。
缺少了天鹅的水面,湖显得有些落寞,这也让天鹅湖的名字添了些虚妄。知情人告诉我们,在没有建成景区之前,这里是天鹅理想的家园,每年春夏间,都有几十只在这里栖息游耍。游客多了,惊扰了它们的生活,天鹅迁徙到更深的山湖里去了。到了秋季,游人稀少了,它们才会飞回来。我们的失落里,多了一层对自然的忧虑。尽管我们渴望与这些精灵们相遇,但对天鹅而言,无论哪一类游客,都是它们生命的戕害者。对于所有的自然之子,无论植物还是动物,无论蓝天还是白云,我们都没有权利改变它们应有的状态。
站在海拔三千米的天门观景台上,可以俯瞰整个乔亚草场,刚才经过的牛牦湖沟,像一条拉链,把两座山襟连在了一起,合成一套完整而得体的绿色衣衫。而乔亚草场则是晾晒在山坡上的绿毛毯了,上面绣满了马牛羊和毡房的图案,甚至连炊烟和奶茶的清香,都绣了进去。
在天山面前,那些原以为很重要的事情,陡然变得轻飘起来,还有什么值得斤斤计较,还有什么可以肝肠寸断。面对如此的庞大和虚空,人类的那点纠结,已经轻若游云。站在这里,叩拜山水为师,聆听云松对话,听得久了,就涵养出了一个男人所尊崇的胸怀和伟岸来。
这或许是天山所独有的一种品性,它能让每一个登临其上的人,都从自己的生命经验里,体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与启迪。并让它成为力量的一部分,信仰的一部分。当一个人的精神高度与天山齐肩的时候,这个世界,其实是为他打开的。
天山在看着你,错过了新疆,你的人生将留下一片,面积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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