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我没有感觉到他在场,尽管知道这个仪式与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一刻夕阳正在西去,来自全国的作家与诗人在他故居“济阳楼”前的庭院里三三两两谈笑,在初春隐约的花香里,交谈着这两天在晋江各处采风中的种种新鲜。
那一刻的庭院里,“观音白”茶树郁郁葱葱,粉玫瑰红得正艳。
就听宣布说仪式要开始了,就有人开始宣读研究会成立的批准文件,作家们与诗人们一个个严肃起来,掌声随之响起。而就在“蔡其矫诗歌研究会”那块闪亮的铜牌被揭开的一刹那,我忽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蔡其矫本人出现了。蔡其矫那宽厚的身影从济阳楼大门闪了出来,一步步走下台阶,直接走到了我们中间。“伙计们,你们真的来我家乡了?”我听见他这么说。
我当时之所以有这么一种强烈的感觉,现在想来,应该是这位诗人与家乡之间那种纽带的紧密,瞬间触动了我。不到晋江来,是不容易产生这种感觉的。
弥漫于晋江的那种浓郁的爱意,孕生了蔡其矫以及他的诗意;而蔡其矫诗作里那种饱满的大爱,也是晋江历史的忠实表达。那一瞬间,我内心深处,这样一种逻辑就生成了,且越来越清晰。
我比蔡其矫晚生31年,只读过他的一部分诗作,跟他本人并无太多交集,仅在16年前北京召开的作家代表会上相遇时,趋前问过好,表达过一个后起诗人的敬意。他随之鼓励我几句,尽显前辈之慈祥与宽厚。那时我只知道蔡其矫是福建人,至于福建何地并不清楚。直至此次来晋江,才知蔡其矫出生于紫帽镇园坂村,八岁时去印尼泗水,三年后又返回福建读书;而连续两天触摸到晋江的外表,进而逐步触及到晋江的灵魂,才渐渐明白晋江的灵魂深处坐着诗歌,诗歌的深处坐着蔡其矫;才突然觉得,晋江与蔡其矫是彼此的灵魂。
我带着这些天对晋江的了解,又看着步下台阶走向我们的蔡其矫,心里说,是了,他俩就本质而言,就是同一样事物。
我首先想说,晋江是一种风骨。晋江的得名,就在于中原知识阶层为躲避西晋战乱而南渡入闽而来。他们在苦思故乡、两眼泪汪汪的情状下,将当地的古南安江改名为了晋江,地名由此产生。显然,中原先进文化早在晋代就已根植于此,并随岁月而丰。晋江风骨的骨髓,显见得就是仁爱这一儒学的核心理念。我这些天连续观看了晋江的不少家庙、古宅、大院,那里孕育的各式家规、家训、家风令我印象深刻。蔡氏五人的“五店市”是最初孕育了晋江的城镇形态的,那天我再三品读蔡氏家庙的楹联“论德论功论爵,尊尊亲亲,千年公道如见;自唐自宋自今,子子孙孙,一脉忠厚永存”,颇有感慨,蔡氏一门“忠、孝、廉、节”的祖训家规由此可窥。翻开庄氏家谱,所见者也是强调爱与和睦:“孝悌第一; 和睦第二;安分勤业第三。”那位庄氏状元郎庄际昌所撰写的楹联也很好地反映了晋江家族的理念:“自祖宗积德百余年忠孝休声贻我后,愿孙子承家千万世诗书文采向人前。”
我前一天在晋江的村落中还看到了好几幢粗粗盖好但还未及装修的高楼大宅,细问之下,才惊异地得知,是爱国华侨因为抗战爆发而把所有在海外赚来的钱都捐给政府充作抗战经费,故而再也无力装修私宅了。
在历史的纷杂与动乱中所孕育出的晋江,眼望中原与国家,向有忧患意识,历来胸有大爱,脉搏是与民族跳动在一起的。在晋江诞生的文人,血管就是晋江,晋江这条河是黄河与长江的集合体,是家国象征,也是家国命运。
蔡其矫的血管,就是晋江。
这位诗人在中学时代就开始忧心国家兴亡,抗战诗文接二连三;眼见抗战风云日紧,二十岁时又毅然返回国内投身抗战,并奔赴延安,入了鲁艺,而后在晋察冀军区又当教师又当随军记者,实是一条奋不顾身的好汉,他的热烈的笔没有止歇过。
晋江为中原流淌,他的血为国家流淌。
他的一生就是晋江的历史,晋江是他的灵魂。
而他的诗,我想,又何尝不是晋江的灵魂?蔡其矫在诗歌中所表现的对理想的追求、对自由的追求、对爱情的追求、对生命的追求,那份热烈、那份顽执、那份奔泻、那份磅礴,就是千年晋江每日每夜的情状。
他众多的诗集如《回声集》《回声续集》《涛声集》《迎风集》《双虹集》《福建集》《生活的歌》《醉石》,一经打开,皆闻涛声。
读到这样热情而又充满张力的句子,谁能抑得住自己的激动:“为了播送欢乐,忍受暴风骤雨的袭击;挺身和苦难斗争,生活是由愤怒和对人的热情构成!”“宁做沥血歌唱的鸟,不做无声沉默的鱼。”“我祈求歌声发自各人胸中,没有谁要制造模式,为所有的音调规定高低;我祈求,总有一天,再没有人,像我作这样的祈求!”“在我们脚下,也许藏着长流的泉水;在我们心中,也许点亮不朽的灯。众树都未曾感到,众鸟也茫无所知;在生活中,我永远和你隔离;在灵魂里,我时时喊着你的名字!”
我总是觉得,这样铿锵的句子里,就有晋江的灵魂潜藏。
晋江是大爱之域,蔡其矫是大爱之人。
蔡其矫热爱家乡,家乡的山山水水都被他一把一把地抓进诗行。我们在他的诗行里可以遍览泉州、灵源山、园坂村、安平桥、围头村; 他喜欢戴上红领巾与孩子们在一起,经常在他义务执教过的紫坂小学与孩子们一起高唱《紫坂小学校歌》,那校歌正是他写的;他也喜欢与舒婷、汤养宗等一大批优秀的福建当代诗人击节唱和,共同讨论诗歌里的爱情与人生;他还欣然应邀,以饱满的情绪为家乡写下《晋江之歌》的歌词;他行囊里始终有晋江以及晋江的魂。
“惟有时发时止的涛声,一次比一次深沉,一次比一次凶猛,敲打心的琴弦。”这是蔡其矫诗作《夜涛》中的一句。我怀疑,这一首,也许并非是他深夜难眠的爱情诗,他并不是在描述痛彻入骨的思念,在他心的琴弦里“深沉”与“凶猛”地响动的,是他永远难忘的乡音,是晋江的声音。
此刻,蔡其矫走下故居的台阶,就走到我们中间了,正好问他。
他站在那株郁郁葱葱的观音白茶树前,笑眯眯看着我,用他永远是那么热情与慈爱的目光。
于是,我听见蔡其矫说,你说的前半句是错的,这一首恰是我的爱情诗,写的是我无尽的思念,但你说的后半句是对的,我所思念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晋江。
我有没有听错蔡其矫的回话,还真不好说,这就值得进一步研究了。
仪式结束,我浑身暖意。
虽说夕阳正在西下,然而,一切都在路上。
版权声明: 本站原创内容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出处“环球美术网www.caanets.com”;本站发布内容部分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