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和父亲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父亲倚着椅背,目光软软地洒向远处。我坐在一只小马扎上,低父亲半个身子,稍比父亲靠后一些。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既与父亲挨得很近,又能悄悄地多打量父亲。
把自己随意地扔在阳光下,想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是件惬意的事。从小到大,我爱晒太阳,墙根、河边、麦垛、田埂、桥头……都曾留下我童年、少年和青年的身影。成年后,我还常常偷点时间静坐在某一处,在阳光的抚摸下,让身体和心灵好像尘埃一样飘浮。在我所有的亲人里,我只和我爷爷一块儿晒过太阳。多少次我记不清,但那样的画面一直活泛在我的生命里。小时候,我多半是伏在爷爷的膝头,目光时而散散漫漫地铺在地上,时而紧盯着地上的小草小虫,灌到耳朵里的是爷爷那苍老的声音和同样苍老的故事。
能与父亲一起晒晒太阳,是我多年的心愿。父亲对我们异常威严,脾气又暴躁,在与父亲生活和相处的日子里,我挨骂受训是家常便饭,很少有其乐融融或体味到他温馨情怀的时刻。梦想与父亲安静而祥和地晒太阳,其实是梦想拥有片刻的父子温馨。当长久未能实现的奢望突然来到我身边时,我没有欣喜,反倒是隐隐作痛。
医院病房的阳台上,动过手术的父亲刚能下地。这一天的午后,天空湛蓝,无云无风,阳光格外充足,我可以看到洒向阳台的阳光里那无数尘埃。父亲穿着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这衣服几经洗涮,褪色不少,全无光泽,可我怎么看,都觉得还是比父亲要鲜亮多了。
父亲真是老了,尽管我几年前就接受了父亲已不再是原来意气风发的父亲这个事实,曾经风风火火的父亲已经步入老年,可我从没机会,也没有胆量如此近距离细细注视父亲。现在这样面对父亲,我才真正感受到岁月的无情。父亲的病很重也很棘手。我们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堵高大坚实的墙正在支离破碎,正在倒塌,可又没有任何办法。
父亲瘦得厉害,在这煦暖的阳光下,父亲就像一根枯树枝披着件宽大的衣服,了无生气。面对我至亲的人,眼前时常幻化这样一幅画,我知道是我的大不敬。可我,可我真的无力驱赶这冰冷的画面。而且,我越是讨厌这样的画面,这画面越是缠住我不放。
虚弱的父亲话很少,而我却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父子俩就这么坐着。阳光如水般倾泻,而我们的话语就像水泡一样偶尔泛起。父亲的表情是复杂的,在不停地变换着,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我无法穿越这丛林进入父亲的心灵。
我在竭力地回味那与我们生命相伴了几十年的梦想,一遍又一遍默默地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可以与父亲一起晒晒太阳了。我是想让自己尽可能地轻松起来,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心满意足。可越是这样,我的心越是沉重。渐渐地,阳光化作成千上万的芒针扎着我的心。我借口给父亲削个苹果离开了阳台,逃脱了我曾经日思夜想的梦境。
我起来刚走到父亲身后,泪水就流到了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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