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的好处就在于它的清静,翠云峰犹甚。仿佛一位养在深闺的玉人,它还没有消受到众多仰慕者和更多观光客的打搅,因而纯是一种天然风光,一派幽寂本色。
说是峰,其实是谷。两旁山丘如锦绣屏障,随形就势,曲折逶迤。入谷即闻流水声,潺潺有如隐士在谷中伴琴闲坐从容拂弦。走二十余步即过一小桥。桥以青石砌就,弯拱如月,不事雕琢,自有一种朴拙之趣。蝴蝶随处可见,皆小巧玲珑,金翅黑斑;双宿双飞,人近之亦不惊慌,似无防备,远没有城市蝴蝶的警惕。我虽然热爱它们的美丽飘逸,却绝没有动手制作蝴蝶标本的企图——我以为它们的韵味就在于那份自在飞舞的灵动。顺便说一句,如果有哪位昆虫尸体爱好者硬是忍不住要动手的话,最好把一对都捉去,省得另一只因失去爱侣,伤心哭泣,落得个憔悴而死的下场。再前行数百步,即见一小湖。湖中之水来自更远的山上,未受一点人工的污染,真正当得起澄净两个字。这样一描述,翠云峰几近神仙境地了。我也确有此感,但同时要提醒一下,谷口有一户人家,家中养狗一只,见生人则狂吠不止,大有上前练习相扑的意思。尽管如此,一有空闲我还是要来谷中,而且,一待就是半天——我需要谷中的清幽之气宛如夏天需要洗澡。洗澡能去掉身上的污垢,到这里来却能洗净心中的尘埃。
星期六上午,我在梯云桥那家著名的粉店吃了碗普粉,出来后买了瓶矿泉水——当然,瓶里装的很可能是自来水。没有坐车,田间小路也不可能让三轮摩托耀武扬威。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就晃进了山谷。眼前一切依旧:绿草还没有遭删刈,蝴蝶还没有被捉光,售票亭也还没有找到这里来。但我知道其实一切都在静谧中悄悄变化着:比如上次碰到的那只蚂蚁可能已无声老去,而一朵我不认识的山花将微笑着绽放它最初的风姿。无论是消失还是诞生,都是谷中生命的福分:它们完全遵照自然的秩序,平静度过生命中的每分每秒,既无需费力跟上潮流的超快节奏,也不必挖空心思服用各种补品进行各种手术来逃避自然的衰老。选一处静静坐下,我尽量不去打搅它们——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心存企羡的旁观者,被它们宽容地接纳着——自个儿看云容水态,听风过山林,吐纳草木灵气,体悟生命之道。没有带书来看——这里存在着太多文字无法表现的东西,需要亲身来感受,以心去体悟。也没有带表——山中无甲子,这里的时光从容流淌,是不需要去计算的。这种状态,真好。
直到阳光从西边斜照过来,我才起身,拎着个空瓶子到泉边汲水洗脸。这是谷中惟一的泉水,从不可窥测的小岩洞中流出;浅浅的一滩,空明如月光;细沙铺底,两三痕小虾悠游其中。水的冰手自不待言——它才是真正从远古岩层中逸出来的灵物。洗了后,不忍即行,蹲在泉边看虾。一块石头翠生生地逼入眼中。想都没想就探手入水中抓起,深怕谁跟我抢似的,也没注意到小虾们险些被吓晕。果然是块好石,纹理深浅有致,宛如云霞缭绕。我只奇怪先前怎么没有发现。幸亏谷中少人来。站起来走开几步,却莫名奇妙地犹豫起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晓得这块石头许多年前就卧于泉中,日日受其滋润,饱蕴山川灵气,已与此泉此谷融为一体,也就是说,这里是它最佳的所在。现在我未经它同意就想把它带回宿舍,摆在书架上以供观赏,以为炫耀,恐怕有点自私。如果说是因为我钟爱它,就可以随便给它换地方,那么要是有人说钟爱我,因此要把我塞进展览馆的橱窗里呢?想必我是万难接受的。所以这个理由也不成立。但把它放回去,我又实在有点舍不得。其实带它出谷也不会遇上什么硬性阻拦的,但我明了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在看着我,我不能无视它们的目光。眼前蝴蝶掠过。蝴蝶飞舞的姿势总是灵动飘逸,而把它制作成一件僵硬的标本实在是罪过,因此我从不捕捉蝴蝶,正如我从不摘取鲜花——鲜花的美丽和它的根息息相关。把一朵鲜活的生命与它的根强行分离再供在家中的瓶子里而自称为爱花者,在我看来那是残忍而虚伪的。那么把一块山石擅自带走呢?带到充满汽油味与辐射波的滚滚红尘中去,让它陪我一起受罪?一块石头当然不会开口说话,把它从泉中取出也不会像蝴蝶一样死去,如鲜花一般凋零。但我深信每一种存在都是一个生命,每一个生命都渴求活在最佳的状态中。我难道不是一直在追求这种最佳状态并深厌他人的干扰吗?那我又怎能擅自去移动一块不会抗议的石头,使它与泉水生离,跟山谷惜别呢?一块静卧在幽谷清泉中的石头无疑是幸福而安宁的,而我竟要因一己之需去破坏它最圆满的生存状态。这样看来,我跟那些捕蝶者和折花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
感到愧疚了。轻轻把石头送回水中,小心地放它于原来的位置。
最后带走的是一瓶泉水。我相信清泉默许了,因为这无损于它自在澄明的本质。而尘世间正需要这样真正的、纯净的、饱蕴着自然灵气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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