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村,掩映于万山苍翠的赣南宝华山区,以映山红出名。春暖花开季节,世人常常因观赏徒步踏入这座偏远山村,因景因人因事而震撼,生发无限的赞叹与感慨。
这是一片被映山红深深浸染的村庄,又是一片令人疼痛的土地。
那个红旗红星漫天飞舞的日子,翠微峰下宝华山麓,偏远的蔡江乡源头村下村像办大喜事般热闹,村里响彻云霄的十万炮仗都与刘克谋有关。那一天,刘克谋走红运,平步青云,当选为村苏维埃代表。刘克谋没有文化,不清楚“村代表”是个多大的官,但他清楚,从此以后这个村子成为了自己的责任,自己应该为这个村子担当。
簇簇丛丛,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环裹着这一片百年土屋。拥军、支前、扩红,村代表不是什么官,但什么工作都要做,最重要的工作是扩红,刘克谋用全部身心做好这件事。扩红,就是扩大红军队伍,这是一项必须以命相许的工作。最后,他以身作则,把自己也扩红扩进了红军队伍。于是,这个仅29户农户的低矮土屋群,走出了32名红军。出发那天, 32名红军,每人怀揣一把自家的灶土灰上路了。按照客家习俗,这把灶土灰是一个意象,象征家族的命脉与风水山林。后来,那一把把灶土灰在硝烟弥漫中飘洒,融入了异乡的土地,他们成为了32名烈士。可是呀,清崭崭的一族后生子,这一走,就像越山而去的黄鹤子——一去不返。于是,下村——成为了著名的烈士村。
但是,他们有信仰,死有其所,壮烈!信念的追求,像流星划亮了旷野,在这个古村落空前绝后。
家家有红军,户户出烈士。这曾经战歌嘹亮的自然村,顷刻之间哭天抹泪,继而寂静无声,变为一个伤痕累累的自然村,以至于80多年过去了,失子、守寡,哀哀沉沉,下村的香火元气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恢复。
记忆,发生在还没有记忆力的时候。
溪旁有碓臼,背倚旧风车,今年81岁的刘道占抓耳挠腮述说,自己是出生刚6个月,就在呱呱的婴啼中被父亲告别了。他父亲刘克谋是主动要求当红军的。理由是他已经结婚生子,有了传宗接代的香火,而两个哥哥却还穷得没有娶妻。临出发前,刘克谋跪拜在两个哥哥及妻子面前,脑袋壳顶着大地交待了一句话:拜托,无论如何要把我的儿子扶养成人。
这句交待,就成了妻子及两个哥哥的责任及担当。刘克谋朝天空挥一挥手,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下村。他与众多的同乡战友是在广昌保卫战中牺牲的,据说,他牺牲得特别壮烈,在一次力量悬殊的反冲锋中,格斗双方的刺刀同时刺入了对方的心脏,那时他刚刚担任红军连长。
刘道占的父亲牺牲了,留下的两个伯父却并没有真正地娶妻。大伯在“打土豪,分田地”时,与逃跑地主的老婆结婚,两年后,地主回来了,老婆又回去了。从此,大伯父无力再娶,而小伯父则是终身未婚。按客家规矩,刘道占又成了大伯父二伯父的儿子,顶了三家的香火,成了承继三兄弟香火的一根独苗。一个“赤匪”之家陷入新的困境,寡妇带子的艰难困苦表现为每一粒米饭都难以为继。
两个伯父曾数次劝她脱离苦难,留下孩子自去改嫁。体恤之情,屡屡触动了这个少妇的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思,她的回应是无声流泪,紧紧地把烈士遗孤刘道占抱得更紧。是的,任何时代,一个带子的寡妇都是弱小者,但弱小者自有弱小者的担当。她的担当是滴水成河,聚沙成塔。没有奶水,就用嘴巴咀嚼,像乌鸦那样,口口相对,哺饭喂养幼子。从此,这个“赤匪”之家的三个壮劳力,像抬轿子一样齐心协力,共同扶养一张很小的嘴巴。
烈士的遗孤是不能绝后的,刘道占20岁时娶妻,他与母亲加上两个伯父,四个壮劳力把一生的全部积蓄凑起来,只够给新娘子买一套平布衣服。没有新房,没有新床,没有宾客,至今,他妻子回忆初嫁时还说:嫁狗随狗,是“白皙的” 。
烂漫群山的映山红,圈圈漫漫,画了一个个未解的符号,也是沉重的映山红。
昔日陡峻连绵起伏的大山,游击战的绝妙地形,成为今天人们脱贫致富的重重障碍。一子顶三房,刘道占夫妇竭尽全力挺身打拼了数十年,苦熬苦挣,体面地给三位老人送了终,还养大了两个儿子。他们的力气,渐渐地被这块贫瘠的土地吸尽了。40年前犁田时,刘道占被一条发情的牛牯子用力顶了一角,把肺部顶了个窟窿,一直也没钱治,就落下了气喘吁吁的毛病。刘道占的妻子, 78岁的赖金秀,腰椎已经弯曲,脊背也有点驼。
如今的土地,在人们的眼睛里已经不那么金贵。大批乡村青年涌向城市去打工淘金,到处都能够看到被撂荒的土地。被撂荒的土地,这正是刘道占夫妇所求,虽然年老身残体弱,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地里刨食,没有停止过善良的传递。老了,不给别人添累、添乱、添麻烦也是一种担当。尽管连呼吸都有困难,他们从没放弃过对土地的追求,竭尽全力地在水田里种粮食,在旱地里种菜,在后院子里养鸡。
“现在,我们的生活比以前可是好多了……”话语中没有悲伤,却有几分由奋斗带来的欣慰。
意外的造访,使我们的心情因震撼而异常沉重。可刘道占夫妇,却因这意外的造访十分兴奋并感动,离别时,他们恋恋不舍地叫喊着:“等一等,等一等——” ,趔趔趄趄的身影,追出了半里多路,硬要把12颗土鸡蛋送给我们。鸡蛋,是他们能够拿得出的最好的东西。怎么能接受他的东西呢,我们不由得加快脚步。
听着这烈士亲子嘶哑断裂的喊叫声在夜色中渐行渐弱,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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