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和父母一块看戏。一条长板凳我坐中间,父母板凳两头一头一个,看的《白蛇传》。开始时,白素贞出场,扮相漂亮,我问:“这是好人还是坏人?”母亲笃定地答说:“是好人。”演到中途,法海出场,昆仑帽,红袈裟,手中还拄着禅杖,我又问:“这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坏人!”父母二人异口同声回答。
这就记住了,一直到老,认定了白娘子是好人,而老法海是个小人。
慢慢的读了点书,懂了点事,这才明白了,父母的回答不错。从人性角度看,从神话观点去阅读,看白素贞看法海,他们的看法没错。但若依社会学、人伦学的角度去审视,这个视角就有别扭的地方。人和蛇,可以恋爱?可以结婚吗?恐怕是不行的。哪怕是这人俊俏,这蛇美丽,而且真的相亲相爱(当然是不可能的),真的受社会赞同拥护(同样是不可能的),也不行。公安部门和社会管理机构也不会发放这样的通行证。
这一切的不可能和不宜行组合在一起,经过作家的社会构思,就变成了美丽的人文故事。为戏剧所传唱,为父母所称道,为学者所认同,成了公认的社会意识,无与伦比的神话。
文学的功能就有这般的力量,人们的爱与恨发生了社会性的转移。
几年前我到杭州去考察,那里是西湖的故乡。杭州人现在早已不是《白蛇传》戏里的衣装模样,他们对戏中人的看法,也和我的父母一致。白娘子好,法海坏。千古南北这个看法,并无相异。
但回到社会学意义上说,可不是这样的。杭州就有人说:法海实有其人,是镇江金山寺的方丈、高僧。想再问细一点,对不起,不知道了。我曾见到过一位近百岁的老和尚。他根本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居士,您看错了,这样的事发生在今天还是不行的,我们今天的人还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
他说的是实话。我们今天的人仍然不会赞同这样的神话真的出现在我们眼前。作家作文是可以的。我们赞同恋爱自由,我们反对对青年男女的恋爱婚姻横加干涉,但我们不允许人蛇恋爱结婚的荒唐事,公安部门也不会允许这样的婚姻。
几年前读佛经,里头讲了一个故事。
六祖慧能从岭南归来,到了金山寺。那里的僧人齐集法会,正在祈祷。突然一阵风吹来,满院满堂的幔帐、挽幛、灯盏、纸旗顿时随风飘荡,和尚们立刻就这一个命题展开辩论,这些纸张因何而动?有的和尚说:是因为风吹动了它们,有的则说:这和风没有关系,是这个幔帐自己要动的。大家争论得很有劲,谁也不肯让谁。六祖慧能在外大声答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主持这场盛会的是法海老和尚,听了慧能的话,大惊失色,立刻停会相近。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风幡动”佛家公案。但我却未能将这一法海和那一法海看作有联系的事。
直到两年前去了一趟镇江,听到镇江也有个金山寺。金山寺里也有和尚名叫法海,这才将《白蛇传》里的法海和这法海联想到一处。
一打听,一问,和我心目中的《白蛇传》法海迥异。法海姓裴,当地人叫他“裴头陀”,是唐代有名的高僧,曾在当地消灭过蛇精,佑护民众,口碑甚佳。
我这才明白,自宋以来,从冯梦龙时代就开始了,将神仙的法海与社会的法海捏在一起,将一个正直僧人和妖魅一样的恶和尚,构想成了一个整体,使一个高僧变成恶棍一样的腐朽力量代表,变丑陋的白蛇为绝代佳人。
我们的文学家就是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我们的历史与现实,事实与神话就是这样绝妙。这同样也是社会真理,我们赞同法海斩除蛇怪,佑护民生,我们也拥护白蛇传里的白蛇那样善良、温柔和美丽。
我们需要创造美,我们需要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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