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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那棵唐代的树

2017-05-09 10:44:12 网络

是在一个夏天早晨的某一时刻,我们邂逅了那棵唐代的树。当我们爬上南宫山南坡的古火山石风化后掘造而成的万亩梯田时,在通往更高处的一阶台地坡脊上,于万缕馨香的稻花腻白里,我们一群人和上苍孑遗的这棵大树相见了。

树就在桂花村通村水泥路一处爬坡拐弯处的坎上。树干粗大笔挺,树梢耸入云端,亭亭玉立,青苍巍然。树身有许多的枝杈伸挲着,伸挲成一把伞形的顶冠,遮罩住了半坡的荫翳。走近细瞅,树约四人围抱,树皮粗糙,暗深灰色,上有深深的纵裂,呈薄片状剥落,树叶条状,小而扁平。在树干约摸一人高处,挂着当地政府定制的黄色铜板的名木古树的保护牌子,一阅赫然晓知,树曰铁坚杉,树龄已一千二百年了。

一棵盘根错节的铁坚杉,早在一千二百年前就长在这里了,长成了一棵神树。我心头默想,这棵铁坚杉暴芽初生时,应是大唐时代。唐代大气广阔,唐人欢爱圆硕,连仕女乡姑都以丰乳肥身为美,难怪自唐代走来的这棵大树如此伟岸,如此坚实。它隐喻了大唐的风范,秉承了唐女的容颜。

铁坚杉长在梯田通往梯田的路旁,它的出现稍显突兀,如同天边的一个特写。它肥腴的枝条从久远的时空里伸展而来,新枝挟裹着旧叶,簇拥着悠长的岁月,在一个又一个甲子里沧桑地掠过。一个世纪过去了,又一个世纪成了历史,唐代的小树长成了如今的大树,它和云吻在了一起,它和山拥在了一起,在火山石遗淌成的山脊上,又梗起了一抹苍褐色的山脊。它安定地居住着,与山鸟为伴,与花木为邻,常看交迭春秋,惯阅悲喜人事,矗立成了唐代先民捧送给今天陕西岚皋乡人的纪念物,灿亮为岚河边的一株精灵。

一千二百年呵,漫长的生命历程!从唐代出发,走过了宋元,走过了明清,走到了今天。十二个世纪的生长是亘古悠长的,十二个世纪的生命也是孤寂冷寞的。我看着老树,看着身旁十多位从事文学创作的老乡们,悠然想到了寂寞这个词。绵长的寂寞成就了古树的伟岸,而我们的人生呢,也须寂寞啊,搞创作的人,更要甘得寂寞。寂寞能使思想深邃,能结荚挂果出丰硕饱满的收获,能孕衍出深刻非凡的作品。

铁坚杉是有缘走进桂花村的人在看过桂花情侣古树、千亩梯田之后,好奇心使然而大都礼朝的一景,三者融为一体,一同成了桂花村瞩目的标志,也成了岚河流域人们心神向往的雅致之地。

一朵朵浮云在老树的枝叶上端慢慢悠悠地飘过,一个深山里的小山村在大树下沧桑地展开。古树下不免怀古,登高处常易思远。铁坚杉是唐代就有的,那时这里就有人居住吗?层层的梯田是何时凿掘的?开挖梯田的又是些什么人呢?站在古树下,望着大面坡的稻田,我在沉思,我在遐想。和这株古树一样,在遥远的昨天,在某一个清晨或者午后,一个人或者一家人,拖着疲倦迁徙的脚步,不声不响地走进了这面山坡,再悄悄地落下脚,将那须根,不屈不挠地扎进薄薄的土层。绊住他们脚步的,或许是山上的沃土,或许是沟边的溪水,或许是艳羡的一朵花,也或许就是这棵已经成形的铁坚杉。他们在处女地里开掘,挖出第一锄土,再挖出第二锄土,他们开掘于这崇山峻岭,开掘于这莽莽丛林。他们将一块块的火山石搬走,他们将一截截的杂棘树根刨除,他们将周边的腐殖土一袋袋地掮入田中,他们将一道道的梯坎砌就夯实。他们修起一块又一块梯田,孕育下一阶又一阶新的生命,静静诞生,默默生长,正如掘造它们的主人和不远处的铁坚杉。

古树周边散布着五六户农家。在一户农舍院外的藕田边上,我们碰上了一位老者。一个人活到七八十岁的年纪,那岁月刻下的印迹,那风霜磨砺过的身板,往那儿一伫,也像岩石上屹立的一棵老树。老人正在藕田埂上拔草,怕草疯长荒了田边的藕荷。铺着荷叶的水面上,一株株粉嫩的荷花嫣然盛开,引得一些蜻蜓在藕田里盘旋飞舞。一缕山风拂过,荷花微微摇曳,禁不住想起宋末词人蒋捷的那首《蝶恋花·风莲》词来:“我爱荷花花最软。锦拶云挨,朵朵娇如颤。一阵微风来自远,红低欲蘸凉波浅。 ”

老人洗净手邀我们进屋喝茶。老人的院落洁净清爽,儿女们在外工作,家里只有老两口守着一院老房。客厅正门墙上一方红纸黑字竖写着“肇自京兆堂上历代始太高曾祖考妣之位” ,两侧书着一则对联“不欠债不缺粮自然富贵,晴种田雨读书何等安闲” 。神龛两侧的对联引起了一群访客的喜好,攀问之间,得知老人姓杜,和唐代诗人杜甫同出京兆堂一脉。杜氏祖先为避长江水患清乾隆年间由湖北监利迁徙至此,在岚河边繁衍生息已两百多年,周边几个村的杜氏后裔已有几千人了。坡上有些梯田便出于杜氏先祖之手。我问有什么老物证吗?长者说有老家谱,在他一位家兄家收藏着的,平时很少拿出来,秘不示人!我们得知对联出自长者之手,都发出钦佩赞叹之声,长者却自谦道: “笔力不逮,笔力不逮,见笑了。 ”

水有源,树有根,老人家的根蔓扯自唐代的京兆堂,溯流穷源到了杜甫,这是老人家的光荣,也是杜甫的欣慰。时下人流多为燥热,他们知道父母的名字,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再往上大都说不清了,更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最可怜的是他们本不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铁坚杉生自唐代,铁坚杉和杜甫同龄,他们都做到了千古流名。唐代杜甫一脉的后裔,在千年后又居住在唐代走来的古树身旁,这是一份蒙冥之意吗?

人间杜姓本一家。他乡偶遇到本家人,自然话就随意得多。我问起附近还有铁坚杉同时代的伴吗?本家长者说周边几百年的树有不少,但上千年的树却少得很,桂花村只有这一棵。长者继续说道,甭看铁坚杉岁数大了,但它身健体康,五脏六腑都好着的,它那个架势还会再活几千年的,还会保佑庇护这一方山水一方人的。

秋冬过去又迎来了初春,远眺窗外,山上的山桃花又开放了。近日闲阅古籍,读到清代诗人姚治纪写古树的一首诗:“古树何巍然,盘根不记年。攀空依日月,拔地壮山川。老杆潜龙护,高枝伴鹤眠。森然将军树,神异永流传。 ”目光触及到诗句,心旌自然想到了千年铁坚杉。掩卷自忖,离别大杉树和本姓长者已有半年多了,何日有暇,想去看看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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