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长在宝山,这个上海最北边、靠着长江口的地方。这两天读周有光的故事,原来“汉语拼音之父”与张家二小姐张允和的初恋就发生在吴淞江边,而吴淞江边可不是我和小伙伴们儿时撒野调皮的一个仙境吗?这让我觉得美妙极了。不过周有光与张允和毕竟只是吴淞江水的看客,他们只是为这片江水多增添了一圈文化的涟漪。宝山出名的有个张家,兄妹十二人,老八张幼仪在民间似乎影响最广,因为父母包办,嫁给了嫌她是“乡下土包子”的徐志摩;有词人蒋敦复、社会学家潘光旦;有袁氏三兄弟,希濂、希洛、希涛;还有一位写儿童文学的作家,陈伯吹。
缘于学生时代读过陈伯吹的童话故事,在上述这些人物中,我于陈伯吹印象较深。近几年每逢清明去陵园祭扫祖辈,一定在同一陵园内他的墓碑前鞠一鞠躬,望一望离墓碑数步之外他的雕像。伯吹先生是宝山罗店镇人,罗店镇有所100多年历史的学校罗阳小学,他在那里度过了小学时代。我有张在那所学校拍的相片,那时我才上幼儿园,和许多小朋友站在操场领奖台前,脸上抹着红红的粉,身上穿着漂亮的衣服,手上捧着玩具。我蒙昧地沾沾自喜,或与百年前的伯吹先生同立一处。
作为一名儿童文学作家,陈伯吹的文名或许不如沈雁冰,不如郁达夫,不如巴金等新文学作家那么绚烂。从来儿童文学难写,因为对象是儿童,既需浅显易懂,又要富于趣味,小孩子天性好玩多动,书本无味,自然不愿读了。鲁迅认为孩子是可以敬服的,“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这一面”。偏偏好的儿童读物三三两两,好的儿童作家寥若晨星。鲁迅在《表·译者的话》中写:“十来年前,叶绍均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这以后,为儿童文学默默耕耘的,伯吹先生是为数戋戋者之一。从写童话,到做编辑;从北新书局,到少年儿童出版社;从《阿丽斯小姐》,到《幻想着张着彩色的翅膀》,伯吹先生童心常在,似月中丹桂,自风霜难老,七十多年潜心经营,苦心孤诣,可敬可贵!他说自己学写儿童文学,从而热爱儿童文学,是为了孩子们,是工作上的需要,又是感情上的激发,兴趣上的满足,思想上的安慰。及至晚年疲于为他人小说文集写序言时,他亦“总想跳出这一‘牢笼’,能为少儿读物说说话,甚至写点什么”。
前两年我从天津买来几封陈先生上世纪六十年代与林呐往来的书信,林呐是作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创社社长。两人的友情似乎很深,有封林呐写给陈先生的信里说:“……虽然无缘相晤,但却未因此疏远我们的友情。前年你赠我的那张玲珑的贺年卡,至今还在我的玻璃板下,每次看到它,你那热情、勤奋,甚至带点秀才气的形象立刻就会活现在我的面前,伯吹同志,多想看到你啊。”
我手上第一封陈先生写给林呐的信的内容大致为他对1960年《人民文学》5月号中两篇批评他的《儿童文学简论》的文章的不同看法。老前辈豌豆大的毛笔字纤秀细腻,却像《彩楼记·评雪辨踪》里吕蒙正家门前雪地上的足印,沉重心绪落满纸笺。那么是什么使陈先生如此沉重呢?《陈伯吹传》(苏叔迁著、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中有简单的论述:“1960年春天,陈伯吹又回到了上海,在上海漕河泾深入生活。不料在红五月里,他被作为资产阶级‘童心论’的代表人物进行‘批判’。会上不让他说话和答辩。‘批判’会开了三次,开不下去了,不了了之。会后第三天,他偕同夫人吴鸿志到西湖、莫干山去浏览。他是不习惯闲下来无事去浏览的人,玩了两天后便回来。他在这场‘莫须有’的冲击面前,没有灰心丧气,表现了他那‘外柔内刚’的性格,他正确地对待同志的批评,继续为党的儿童文学事业辛勤地采花酿蜜。”
信是1960年5月22日晚写的,这突如其来的两篇批判文章,让伯吹先生两夜未阖眼,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信中说,当他第三天借来原书,对照着批评的文字竟发现了很多处“阉割原文,歪曲原意,来‘断章取义’式地批评”,例如:
“前者篇中,批评者举出我写的‘……高度的艺术性往往体现了高度的思想性……’后,阉割了后面更重要的两句。又,关于‘儿童文学主要是写儿童’这点,是作为读者询问问题而回答的,不是作为方向性来提的,而且说得很多,还相当辩证。又,关于 ‘儿童文学特殊论’,乃是批评者的创作。我所说的是‘儿童文学的特点——它的特殊性’,是不同性质的,是不是有点儿‘张冠李戴’?……
后者篇中,批评者歪曲原意更大。例如他指出我在童话理论上主要的两点错误是:写童话可以凭作者幻想随意写;和主张童话不要教训。可是我在写‘童话’时,一开始就肯定要生活,而对‘幻想’的看法专门写了一节,对‘教育作用’又专门写了一节。是批评者不理解我的说法呢?还是我认识不够而主观主义地坚持错误?”(陈先生在每一个指谬之处都严谨地加注了原作的页次,本文因篇幅所限在引用时略去)
陈先生的看法是:“这两篇批判文章,在引述被批判者的说法时,均不注明原书页码,以致要在三百多页、二百多万字中找出原句来,是相当吃力的。连我自己写的人,有的因写在1956、1957年的,也不易找出来,读者们更困难了。如果光看批评文字,没看过原书的,不是‘有的放矢’的批评,也会给党的事业带来了损失的!”显然他的情绪颇为激动,对于批判之文是有微词的。
林呐尚未作复,6月5日陈伯吹写出了第二封信,此刻他的心境平静了一些:
“大概在五月二十日前后,写过一封信给您,其时刚读到批评文章,又有报刊退回了原本说定要刊用的稿子,信写得比较激动。
看来认识错误也需要有个过程,一下子是想不通的,尽管批评文章所摘引的,在若干地方确和原书有出入,但他们的论点是正确的,批评的精神是好的,如果从这方面去认识就不会太激动了。每个人设身处地,总也难免,不过程度上不同罢了。”
这封信后,林呐在6月15日给老朋友回了一封长信,他说读了那两篇文章,精神是紧张的,心情却并非不快,因为他认为:“党和同志们对儿童文学的理论与作品更加关心了,不难预感,随着生产和各项事业的大跃进,文学园地的儿童文学之花将会开得更加美丽。”他也坦言,陈先生的第一封信令他心情同样沉重,甚至还有点乱,随即向陈先生表明了他的态度:“现在争论的是关于儿童文学的方向问题,亦即道路问题,无疑这是重大问题,应该严肃、认真地把是非曲直弄清楚,可是就目前对我们个人来讲,想清提高认识、分辨是非的阻力、对待批评的态度问题,也是刻不容缓的。”
我深信林呐是真诚的,但面对那个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他其实无能为力,他的回信更多地吐露着对老友的宽慰。陈先生的信不过是反映了他面对山雨倾泻而来的心情变化,他内心痛苦、挣扎,作为一介书生,更无能为力了,好在批判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据说陈先生到晚年都没真正弄清楚。1961年11月7日他致林呐信中的一段话,或许能作为他对那次批判的一个小结:“去年的事,承各方面同志们的关怀,领导方面也对我说明,得到了极大的支持与鼓励。我应该虚心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更好地为人民、为少年儿童服务。在当时您的信也给了我很多的帮助,一直惦记着,感谢不忘。过去经常得到您和社内同志的支持、帮助,今后仍然请求你们的支持、帮助,让我把工作做得更好。”
“世事慢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半个多世纪悄然过去,值得庆幸,伯吹先生真的为我们留下了太多儿童文学的好文字,让我们当年这群小不点在吴淞江边撒野调皮后,晚上能读着他的童话安然入梦。这几夜我翻出《阿丽丝小姐》《一只想飞的猫》《骆驼寻宝记》又读得入迷,尤盼时光再来,和同学们重新聚在一个课堂,念书写作业吃零食,说悄悄话递纸条勾老师的八字眉;看同桌画一只猫,偷偷为我画一只老鼠,随后欣欣然去到伯吹先生的童话故事里,做一做小主角。年少的时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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