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古宅必有古树。
在我老家荆门的禾院子,每家门前都有一棵上了年纪的古树,从南至北,一共有十多棵,古树多为杨树和柳树,它们都长在门前的小溪边。
那些杨树和柳树都在百年以上,几个大人牵手才能环抱,它们虽然都空了心,可无不旺盛地生长着。它的树枝尽情地向四面八方伸展,每根粗壮的树枝又分出许许多多细长的分枝,茂密的叶子总是在炎热的夏季把烈日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半空,人坐在树下,头顶上就像撑了一把遮阳伞。再加上小溪散发的凉气,人仿佛感受到了空调吹出的冷气。
要说古树的好处,那可是美不胜言。夏天,古树下总是人气最旺的地方。人们下地劳作回家,一定先在古树下的小溪边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灰洗净,然后才坐在树下的石礅上休息。即使是中午和晚上吃饭,只要天气好,每家每户都会端着碗坐在树下边吃饭边乘凉;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抬出竹床、搬出竹躺椅放到树下,一家人或坐或躺在树下乘凉,看杨柳摇曳、繁星闪烁,听小溪欢唱,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生活。冬天,杨树、柳树掉光了叶子,经过春夏秋三季的疯长,从茂盛的古树上砍下多余的枝条,既可以扎篱笆,又可以烧火做饭、生火取暖。
古树年龄到底有多大,那是我小时候常问爷爷奶奶的一句话。爷爷总是说,我记事儿时门前的杨树就有小磨粗了;奶奶说,我嫁到禾院子时,就在杨树下面乘凉,谁知道它年龄有多大。
小时候,我们上树捉知了、掏鸟窝,并不是从树干上爬上去,而是从空心了的树肚子里凭借板凳和椅子爬到树上面去。那时的古杨、古柳是我们儿时最好玩的“道具”和场地。
老屋门前的古树构成了我的老家有别于他乡的独特风景。
时间的隧道走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全国农业学大寨的盛行,水利工程的大上马,板车成为水利建设最现代最有效的工具。可制造板车需要木材,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把目光定格到了门前小溪一棵棵古树的身上,仿佛那些古树就是一架架活灵活现的板车。
父亲是木匠,他让他的徒弟,先是把大锯的锯齿用锉打磨得锋利无比。然后,他一声号令,招来村里最强壮的小伙儿,对自家门前的那棵古杨树下了手。小伙儿们是锯的锯,用绳子拉的拉。尖利的锯齿进入到了古杨的皮里,进入到了古杨的肉里,一串红色的树液随着大锯的拉动而飞溅。一个小伙儿对站在一旁的父亲说:“二叔(一个村都姓钟,以辈分相称),这古树怎么还流血哩。”
父亲蹲下身,用手沾了沾溅在地上的树液,两个手指头搓了搓,又看了看说:“哪里是血,是树液。”
小伙子还是不解地问:“那为什么是红的呢?跟人的血一样啊!”
父亲善于想象地回答:“古树年龄大了,清汁也变成了红色的。”
小伙子继续追问:“这血流得也太多了,你看,地上都被染红了。”
父亲很不耐烦地说:“我不说了吗,古杨树,又长在水边,吸收的水分太多了。”
锯一声一声吱吱地拉动,站在大树另一边的壮小伙儿们用力绷紧了绳子,在古树被锯一大半后,拉绳的小伙儿齐心用力,一连声嗨、嗨、嗨之后,古树沉重地倒下了。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地上的灰尘升起,长于门前溪边的古杨树轰然倒下躺在了大地上。
古杨树虽然空了心,可它的身板依然厚实。小伙子们在父亲的指挥下,先是将古杨树的树枝砍下,然后将树身锯成一段段,最后将树身剖开锯成木板。因树身粗,一块木板就可以做成一个箱板,不出一个月,我家门前的那棵古杨树,摇身一变,变成了十个板车的车箱。村上的小伙子们拉着板车上了热火朝天的水利工地。
农业学大寨在一年年掀起高潮,我家门前小溪边的古树一年一年在减少。因为有父亲带头,因为那古树可以转换成工分,余料可以制作椅子,还可以当柴火,锯到谁家门前的古树都没有遇到任何阻力。那一棵棵参天苍凉的古树就这样在第五个年头后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了村北头一棵皂角树。
从我记事起它就是一棵老树,需要四个孩子牵着手才能围起来。
这棵皂角树很有年头了,双福的奶奶说,她嫁到禾院子这棵皂角树就有洗脚的水盆粗了。
在一棵棵古树消失后,唯一一棵皂角树下成了村子最热闹的地方。
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空闲之时,无不都聚集到皂角树下。过去靠小溪边拴牛的地方,因为人多,只好空出来,供人们乘凉消暑。男人们抽着旱烟喝着凉茶,女人们纳着鞋底拉着家常。爱讲古的大伯伯身边总围着一圈孩子,听他讲薛仁贵征东,听他讲《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刘备、诸葛亮,讲到热闹之处,不时冒出欢快的笑声。
随着时光转换,皂角树叶由浅绿渐渐变成浅紫而后深紫,秋风劲吹时,叶子开始飘落,直到留下一树的皂角,风一吹,就像男人系在脖子上的领带,又像挂在树上的铃铛,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风越大,响声越大。听着那声响,家里的主妇就会带着孩子提着竹篓来到树旁,看皂角从树上掉到地下。
风停了,小孩子们像听到了发令枪,一哄而上跑到树下争抢掉在地上的皂角。有时,孩子们会因共同看上了一个大皂角而发生争抢,个别男孩子会因此而动手动脚。原因在于皂角用处太大,砸碎了既可以洗衣服又可以洗头发。因而,平常在一起玩得再好的叔伯兄妹,也会因一个肥厚个大的皂角而红脸、争吵。同在一个院子,同处一个屋檐,一顿饭后,争抢皂角的事很快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这么一棵宝贵的皂角树最后也没能逃脱被锯的命运。那是因皂角树的主人三爷突然过世。在此之前,三爷的身子骨一直很好,虽然年过古稀,每顿他还能吃三大碗饭,上山可担一百多斤重的柴火。因为身子骨硬朗,平常也少见生病,三爷也就没有为自己准备棺材。如今,人突然仙逝,下葬没有棺材怎么行?可连年的水利建设,房前屋后的大树都砍了个一干二净,三爷的儿子们一齐把目光聚到了门前那棵皂角树上。皂角树是三爷的,三爷的儿子们商量后决定砍了皂角树给三爷做棺材。当时有人说,皂角树材质硬、密度大,做一个棺材恐怕有几百斤,抬上山,只怕抬不动。三爷的儿子们说,那就把板子锯薄一点。
就这样,皂角树在那秋后的黄昏倒下了,随着菊黄色的霞光消退,随着夜幕的降临,那棵高大的皂角树在村庄的地平线上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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