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郭红松
西河古镇在安徽省芜湖县红杨镇境内。驱车前往,都是石子乡间路,迂曲颠簸,有原始感觉。到了近旁,有一条如丝如带的细江,从天尽头飘落下来,无声地在眼前横亘。当地人说,这条江叫青弋江,江水源远流长,上溯皖南山区泾、旌、太(泾县、旌德、太平)数县,下汛芜湖汇入长江。早在明朝隆庆年间,水路交通便极为发达,往来船只常序泊于此打尖歇宿,已成为上游山区竹、木、柴、炭销售和下游粮商进行粮食交易的流通要道。
既然是要道,对面的小镇,便是曾经的古渡和商埠。
岸边停着驳船,外形古旧、斑驳,只不过换上了柴油机的引擎,但船行缓慢,不掀大波,水声细碎,入耳之后,不生聒噪,让人疑似走在旧时的江面,有欸乃之趣。水面上有青萍摇曳,船一来,就自动向两边揖让,船过后,又重新复合,不留痕迹。头顶虽艳阳高照,也不觉炽热,反而让人闻到水气,满腔清新。临江的镇脚,有石板矮阶,城墙之上有三两个居民向河心眺望,好像他们并不惊讶于有人来,都是很淡定的表情。船工感到过于平静,吼了两声号子,才有一红衣女子从堞口走出来,向这边招手。
我们拾阶而上,提步轻松,以至于漫画泰斗李滨声老先生虽已年逾九十也捷足而登,无一丝喘息。因为台阶平阔、徐缓,不需大力。那个红衣女子笑着迎下来,径直朝李老的腋下搀扶,原来她是镇上的党委书记,名锦,是古镇的建设者和守护者。
从锦那里,我们知道,西河作为江南水乡古镇,已有600多年的悠久历史了,房屋店铺建于圩堤两侧,因逐年防汛加固堤埂,故屋基低于路面1.5米左右,街心青石路面,曲折蜿蜒约1200米,街道南北走向,宽窄不匀,一般为2~3米,两旁店铺门面飞檐对峙,窗户比街心低得多;沿河一侧旧宅,墙高且直,基部麻石驳砌,拔地数丈,壁立而坚,汛期任凭水冲浪击也纹丝不动。外河沿岸青石守护,人行须侧身,摄人魂魄,不敢大声。内侧房屋店铺多为数进串连,从街心踏青石台阶而下,步入室内,可延伸十余米。此外,上街头外侧有章家巷、土地巷,下街头外侧有徐会兰巷、江东巷,中街内侧有芮家巷,均为老街网连,既通往沈公圩内,也可通向沿河水运埠头,四通八达,古朴、通达而富生气。
到了近现代,集镇建设有向圩内扩展之势,20世纪70年代初,新建了一条长约50米,宽约5米的水泥面街道,人称“法制路”,拦腰横穿老街道,东到河沿,西至圩内,与老街交叉处为“十字街”,上架设水泥旱桥连通老街,旱桥高于路面4米左右,人们可在旱桥上下往来,也可由旱桥北侧的青石台阶登上登下,步入老街,不生阻隔。1983年又新铺设一条长200米,宽9米的水泥路面街道,在圩堤内侧,与老街相向平行,人称“民主路”,上到粮站下至芮家巷口,横越“法制路”,是目前最宽阔的一条街,农副产品交易都聚集在此。每当东方露出鱼肚白,这条街就活跃起来,提篮、担筐、拉车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向此汇集,接引古今,生生不息。
抚今追昔,也查阅文献,我准确地知道,西河古镇,乃圩文化的历史产物,建筑的遗存,无不呈现着圩文化的经典元素。
大凡江河,既孕育生,也孕育灾难和死亡,于是,人们向死而生,兴利除弊,筑圩而居。
所谓圩,是一种在水泽地带或江河淤滩之上通过围堤增高,围田于内,挡水于外的水利设施。圩内,开沟渠,设涵闸,排水灌溉,耕田而食;圩外,则架栈桥,修渡口,与江河相接,坐收湖鱼。简而言之,圩——圩田,是平原地区人们在长期造田治水实践中,进行农田开发的一种独特形式。各地依本地习惯对其有不同称呼:两淮及江南东、西路称“好田”;浙西路称“围田”,浙东路称“湖田”;两湖平原乃至长江中游地区称“坑田”。可以说,有圩存在的地方,乃自适自足的鱼米之乡也。于是在圩堤上行走,眺望青弋江,我不禁幻化出这样一幅浪漫景象:春雨如酥,躬耕陇亩;白帆探头,背起鱼篓。
这样美好的生活,自然会激起人们的守护意识,他们不停地筑圩,迎着岁月而行,逆着河患而走,以生活为本。
起初的筑圩是在沙岸和淤滩之上,人们为了遮风避雨,抵御曝晒和荒寒,必然要搭起临时的窝棚和草屋。长年不断的筑圩,必然要有稳定、牢固的住处,于是便代以灰瓦砖木的固定建筑。圩堤渐长,而居停之所还在原处,就有了圩高而屋低遗存格局。而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欲——苦寒,需要酒肆;寂寞,需要笙歌;孤独,需要勾栏……各色设施就对应而生。所以,虽然是人让圩迎水而立,而圩却也呼唤了人的生活。堪可谓,人圩互依,共同成就了西河古镇的历史与文化,其魅力之所在,既是人韵,也是水韵,是圩文化的经典标本。
在西河古镇里行走,我发现,那里的居民有惊人的从容与沉静。有客人来,不管是多大的人物,他们也视若凡人,毫无谄媚之相;不管是成群结队、熙熙攘攘,还是散落独行、茕茕孑立,他们一样的不惊不怪。临街的门板边摆着自家的小商品,人则坐在门后无所谓地等。你随意地翻弄着他的货品,他也不斥责;你拼命地杀价之后却不买,他也无明显的恼意。听着天南地北的芜杂口音,看着东土西洋的缤纷服饰,他们的眼神也不飘忽,好像与自家人没什么两样,一样的信任,任你自由来去。
不禁向女书记锦发出探问,她说,这里既然是古渡和埠头,自然也是战略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来,战事频仍,不停地闪现着刀光剑影。这里的人民饱经了炮火熏染和血泪的洗礼,他们有生死阅历,见过大世面,所以就有了经受世事无常的心理维度,生命的神经坚韧了,便处变不惊,见怪不怪。而且,他们也深刻地感到,硝烟的弥漫,战事的惨烈,在生命的长河中,不过是暂时的一瞬,而江河的起伏,是永久的存在,牵系着他们横竖要过下去的生活,所以,他们要认真地对待水患,永不停歇地筑圩。久而久之,不灭的生存意志,不迷失本质的生活伦理,不被外力所左右的生命定力,就成了品格和血脉,且蕴含于圩文化之中了。也就是说,是世世代代的西河古镇的居民创造了圩文化,而圩文化又反过来对人发生了作用,涵养和滋润出特有的人性内涵和生存状态。
我不禁感慨道,这里的人民有“自我”,有本心,不仅是文化之乡,也是生存福地,既让人敬佩,也让人向往。
因为有这样的来路,所以西河古镇的民风异常从容、淳朴,居民普遍地不慕虚荣,不求名利,也不重物质,而崇尚心灵的喜乐和生活的趣味。
譬如我们来这里,李滨声老先生的漫画大受欢迎,人们密密匝匝地围拢着,争相索要,一刻也不叫停歇。这里既有村官、摊贩、妇孺,也有僧人、尼姑和伙夫,以至于望百的滨老也被深深感染,像喜乐儿童,不停地画,毫无倦色。
譬如一处坐地户的老宅,有三进院落,是黄金宝地,但宅主绝不租给商家牟利,却廉价租给一个叫朱明德的画家做画室。朱明德画鱼,其画有符号价值,曰“明德鱼”,被当地人珍视。他们觉得,青弋江里有自然鱼,西河古镇自然要有纸上的鱼,这样才相映成趣,照亮生活。感于乡里乡亲的美意和恩德,朱明德不仅每天面青弋江临摹写生,也开办美术班,免费教当地子弟画画。画室里有留言簿,孩子们写下的留言很有意思——“朱明德,你讲得还是不错的。”“朱明德,我知道你今天讲得很卖力气,想让我们鼓掌,可我就是不鼓掌。”……可见,师徒之间有很和谐的关系,平等、率性,与古镇遗风相匹配。我还想说的是,这个朱明德本不是小人物,原是北京文联的党组书记,退休之后,游画于江湖,寻找艺术的栖息之地,最后被西河古镇的独特魅力所吸引,遂留在了这里。而且,这里的古朴、厚重与从容、淡定,让他心生谦卑,偌大的画室也不用馆、阁、斋等字眼命名,而只是在一块简陋的原木上写了几个很平易的字:“朱明德画画的地方”。
(作者:凸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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